返回15、谁是第二人(2 / 2)落花千里风满路首页

“魔生的阵法已经完成,妖兽们很难靠近。”容平皱着眉头想想说,“他们要杀我们,我们杀了他们也没错。可因为他们是人,我们比他们强,所以要逃走的反而是我们。这个选择好奇怪!”

古阳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问:“那你为什么又犹豫?”

容平叹气:“我不会去杀一只蚂蚁,因为知道它伤不了我。”

五目子看看茗兮,有看看古阳,他忽然有种感觉,这不是一个关于要杀还是要逃的选择,而是一个由谁来代替魔生做决定的选择。魔生是毫无疑问的第一,因为他最强,排名第二的是谁呢?容平和他,哪怕是还没有学会修行的白锦绵,都比古阳和茗兮强得多,但他隐约明白,这不是有关实力的竞争,而是有关想法的传承。

古阳和茗兮各自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接下来就轮到容平、五目子、白锦绵做投票。

三个孩子意识到了这一点,陷入艰涩尴尬地沉默。

茗兮倚在窗边,华贵的狐裘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脸却藏在阴影里,不知冷暖的神情。

古阳半垂着脸,缓缓说道:“既然避不过,打就打吧。小心些也就是了。”

茗兮蓦然转过脸:“他们的人数本就比我们多许多,难道我们还有功夫去操心下手的轻重?”

他和古阳不同,对自己要死的理由不甚了解,但大多数时候,原因本就是最不值一提的环节,既然开战,自然就要求胜,或者求生。

古阳愣住了。他想起五年前茗兮离开落花蹊时说过的话。

“每个人都有合适他的地方,好比你喜欢落花蹊是因为它被人遗忘,而我不喜欢这里,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他们曾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他们当然有生死相抵的情意。可多少恩情,败给一个岔路的选择。

他一直没有告诉他穆王府灭门的元凶是他的母亲,正是因为很早就清楚地知道,他和茗兮,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古阳胸中一热,他看了茗兮一眼,然后迅速站了起来。他在容平耳边说了一句话:“别让他出来。”

容平怔了怔。

“古阳?”茗兮喊道。

古阳挺直着背撩起了车幔。

“古阳!”茗兮立刻追去,却被容平拉住了手,被五目子拿住了肩膀。

他愤怒地喊道:“你们这么听他的话?”

五目子和容平对视一眼,无言以对,只是加重了手下的力量。

有些选择,是用不着说出来的。

“他是去送死!”茗兮吼道,“那里有几百人,他就一个!”

“他不会去送死,他也不是一个人!”

笑意盎然的声音从窗外传来,还有纷沓的蹄声。

“魔生!”容平终于放下了心。

魔生回来了,一切都会解决。

“准备好,我们立刻走!”

魔生摸一摸小山粗壮的鼻头,小山闷哼着回答,两只小眼睛却牢牢地盯着那个孤单远去的背影。九头鸟盘旋在空中,高高向下俯视着地面上那些模样丑重的士兵。

铁骑在十丈外备战,情况明显比他们预想的要好上许多,没有妖怪,没有魔道,唯一出来应战的人手里居然连个武器也没拿。军令总是简短的,身为士兵的他们并不知道那辆寒惨的马车里有多少人,是什么人,是不是人。

古阳走得很快,他的计划是先抢过一个武器,最好是一把刀。他完全不必如此,容平的荷包里应有尽有,他不问容平借,自然是不想。神兵仙器,削铁如泥,人命在它们面前,尘埃不如。可他,并不想杀人,不能因为别人要杀他,于是他便杀别人。

这是天真,也是愚蠢。

魔生轻轻地奔跑起来,那姿态,像是一只起舞的仙鹤。自从脱去猩红的僧袍,他就显得越来越飘渺自在。

古阳的肩膀很硬,像他现在的心情一样,魔生在那肩膀上使劲一扯,古阳毫无防备,后退一步稳住自己。他回头看见一双清俊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古阳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失控的情绪。

魔生没有说话,像拎一只小鸡般,按住古阳的脖子将他拖走,古阳挣扎不了便闷声道:“我自己会走。”

魔生脚步不停,在骑兵们策马来前就把古阳扔回了辇车上。蹄声滚滚,像心头暗自敲打的战鼓。

古阳听见隆隆的蹄声里沙土撞击飞扬的哀嚎,听见辇车震地而起的狂风,听见九头鸟盘旋在空中挑衅而倨傲的尖叫声。

他也听见了魔生的回答:“打架这种事跟走路一样,也是要学的。”

容平真的不懂大家为什么要吵架,又为什么要逃跑,但她看着魔生就很安心了。

魔生看她一眼:“为了防止以后再发生这种情况,阵法什么的还是算了。你要时刻保持警觉。”

容平一呆,她这是叫躺着中枪了吗?

“距离妖域还有三、四天的路程,为了让小山休息,我们晚上停止赶路,轮流守夜。”魔生指一指五目子,容平和自己。

“你们可以不必如此的。”古阳沉默了一会儿说。

没人理睬他这句话,半晌之后,古阳只好僵硬地给自己找了台阶下:“有朋友的感觉,很好。”

五目子点头:“的确是。”

萍水相逢,不问来路。帮忙,只是举手之劳。

古阳看看少年青葱无垢的眼神,想到了自己慌张无措的十五岁。如果,他能像这个仙山上下来的少年一样就好了。刚一这么想,他就对自己摇头,世上哪有全无忧虑的人。

魔生笑眯眯地吃着容平端出的点心,好整以暇地抛出一句话:“你们知道妖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

众人手里的活计停了一秒,内心空落了一分。

只有从古阳进来开始就板着脸不说话的茗兮喝了口茶,拢拢皮裘说:“我知道。”

魔生眨眨眼示意他说下去。

“那里到处都是类似于海市蜃楼般的幻境,进入那里首先要学会分清真假,辨别虚实。”

“胡说,大多数妖都是诚实善良的,说妖会蛊惑人心都是人朝造的谣。”五目子分辨道。

“诚实善良和蛊惑人心并不对立。”茗兮冷笑,“对妖来说,人只是一种食物,吃食物并没有错,捕获猎物的手段就更没有诟病的必要。”

“完全是胡扯,妖可以以天地灵气养身,用日月精华养心,采谷果野蔌为食,取泉川雨露为饮,为什么还要吃人?”五目子恼怒道,“我就从没想过要吃人!”

茗兮的眼神里有了怜悯:“你没想过,是因为从来没人告诉过你可以吃。”

五目子反驳:“就算有人告诉我,我也不会去吃!”

“为什么?”问这话的人是魔生。

古阳看看容平,发觉她似乎有话要说。

“因为……因为……”五目子词穷,着急地涨红了脸。

“因为麻烦啊!”白锦绵闷闷的声音和容平呆板的声音混合在一起,让这个回答显得尤为突兀。

“人很麻烦的啊。”白锦绵小声咕哝。

“而且还很臭。”容平别过脸,妖兽们不爱干净,人类也好不到哪里去。据说是因为他们什么都吃的缘故,身上总是有很重的膻味和腥味。

古阳不由自主地撩起领口闻了闻,自己怎么能和清香芬芳的花蜜比呢?

茗兮嗤笑一声,不再言语。

五目子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两个痴呆儿的回答当然不是正解,却比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听着真诚些。

魔生推开杯碟,正色道:“吃人这个话题结束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

“至于妖域么,我觉得应该算得上是一个很美的地方。”魔生看一眼古阳,“尤其盛产美女。”

古阳立刻回答:“美女都不是好惹的。”

“我从没说过那里不美。”茗兮说。

魔生点头,“去了就知道了。”他吃了两块桂花糖糕,四块栗子酥,一块鲜花饼,摸着肚子说,“我要回去睡个回笼觉,吃饭前不要来叫我。”

阳光晴好,光芒万丈,洒在大地上一片金碧辉煌。

容平望着消失在长廊尽头的魔生的背影,觉得眼睛被日光扎痛了。

她望向窗外如洗的碧空,眼里有了不一样的阴影。她突然想着,要是有一天,魔生不在了,他们该怎么办?

九头鸟逐个抖抖脖子,九个头在这种时候真是沉重的负担,它不喜欢深冬的寒风,尤其还是在高空里拖着一辆车一群人一只丑陋的巨兽一起飞翔。它想念温暖的泉水,以及在泉水里的朋友。人们肯定以为像妖兽这种低级生命怎么会有情感,怎么会有朋友。它眯了眯眼睛,一片浮云飘过,阳光下有个小小的黑点吸引了它的目光。它眼力很好,一方面是因为眼睛本来就比别的妖兽多好几对,另一方面是由于天生就有好目力。可不像那条虽然多长了三只眼睛却不能用来视物的小黑蛇好太多了。话又说回来,再过百八十年,那条小蛇或许就很厉害了也说不定。那个小黑点没有移动,以至于不一会儿,它就需要伸长其中一个头颈往后去寻找它了。距离地面不算很远,但也已经不低,这个高度应该只有树林,房屋,车马才能被勉强看见。那个黑点看起来像一块掩饰,可若依距离而算,那得是块巨石才行。它为什么会注意一块石头呢?

再过片刻,伸长的脖子到了极限,只好扭头收回。转头的刹那,它突然来了灵感,那并不是一块石头,而是一顶帐篷啊。它不能言语,无法向辇车里的人传达讯息,只能尽力挥动翅膀,赶快离开那顶帐篷的视线范围。这也是一股追兵吧。

距离那么远,从地面上抬头望,九头鸟的身形看起来像一只疾飞的老鹰,尽管头部好像有些古怪,至于它爪子下面那串东西,也许是刚捕获的猎物。一般人都会这么想。

可偏偏,帐篷的主人不这么想,他一直在等着这只怪鸟飞过他的头顶。帐篷是块特殊的布,从外面看不见里面,从里面看得见外面。他优哉游哉地躺在长榻上,透过帐篷的顶部看着天空中出现的一切,并且看得很清晰,好似缩减了十几倍的距离。

“活到这把年纪居然还能有幸看到传说中的鬼车鸟,真是不枉此行了。”榻上的老者缓缓起身,他穿着粗布麻衣,像个每天都要下地劳作的农夫。顺手操起一顶斗笠带上,遮住了半张相貌普通的脸。

“原来就是你。”他喃喃自语,挥挥手臂,帐篷便塌陷而下,聚拢成一块汗巾大小落在手里。

他看见了那队骑兵,也看见了那个年轻人的孤身应战。魔王本来要杀他,应该要杀他,非杀他不可。后来又犹豫不决。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蠢的人类了,久到他已经不再相信,四界其实也可以和平共生,而不是靠利益交换来维持平衡。换做是他,也会犹豫了。如果不是那个人及时赶回,大约他就要出手了。这会让他很为难,魔王派他前来似乎是要杀人,又似乎是要救人,阮君山自然不会明说。即便明说他也不能照做。这就叫伴君如伴虎。未免做错,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免让事情发展到他必须出手的地步。这个想法在他心里盘桓了几天,在看见他只身下车的那刻打定了主意。

距离妖域还有三、四天的路程,就人类的脚程而言,在白天是很难追上他们的。只要夜里注意点就行了。仙山一贯沽名钓誉,绝不会光明正大地动手。只要人朝的兵马不要有巨大伤亡,仙山会一直装聋作哑。

他拍拍裤腿,大步流星地往九头鸟消失的方向追去。要赶上九头鸟和伏山兽的速度并不困难。毕竟谁也快不过闪电。他能追上追雷道人,自然能毫不费力地追上它们。但九头鸟目力极强,不要追得太紧为好。

老者的身影迅速消失在草野间。只余风声猎猎,绵延不止。

越往南,风已经不像北方那么寒利,对习惯了仙山酷冷的人来说,这风已经像春风般柔静了。

追雷道人望着老者离去的方向,看了很久。

他从改名追雷起,就不断有道友、仙友向他提出比试的要求,那时他年少气盛,不懂敛藏,每个比试都接受了,也都赢了。然后找他比试速度的人就陆续消失了,他高兴了一阵子,随后又感到空虚。自己并非天下无敌,却已经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努力才好,他被“追雷”这个名字困住了。人们提起他,只会想起他的速度,再无其他。而他想要的,应该还有很多。这个时候,终于又有人提出了比试的要求,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接受了,并且,还输了。比试结束后,对手跟他说,这就能轻松一些了吧。他像个孩子般大哭起来。

那个人,是个老人,他在很久之前就是个老人了,但这么多年过去,他也依然是当时的样子,并没有变得更老一些。

这就是境界的差距。

光阴恍惚,世事流转,他现在已经成为真正有实力的仙人了。可随之而来的空虚感,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中年啊,功成名就的背后,是那些无法甩手的狗苟蝇营,是无边黑暗的传送,是他对自己绝望的怀疑。

追雷道人也看见了老者看见的一切,他知道自己只是看见了一个傻瓜。若这个傻瓜就此死去,那会让所有人都省去好些麻烦。

他知道自己比老者更苍老,更枯败了。

从没出过山的小少爷独自下山去了,会不会遇到危险呢?和他在一起的那些人,是不是别有用心另有企图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仙主冰冷的眼里仿佛有了一些温度,能融化坚冰寒雪的,恐怕只有怒火了吧。

于是,他从魔都出来后就没有回去复命。本就是不用复命的事。仙山和魔都,林长仙和阮君山,站在利益的两端,谁也不想做先出手去打破平衡的人。

他和老者,各为其主,从很多年前开始,就处于遥遥相望互相制衡的姿态,并不是因为他已经追上了老者的境界,而是因为,他曾是老者器重的弟子。老者仙寿久恒,却只收过两个徒弟,两个在旁人眼中资质贫乏的弟子。老者在这两个弟子还没有出名之前就离开了仙山,云游多年未曾回归。唯一一次再见便是那次比试,老者为了让年少成名的徒弟迷途知返重拾初心,以挑战者的身份给徒弟上了最后一课。而他的师弟,直到离开仙山都没有成名。师弟离开之后,仙山才得到确切消息,云游多年的老者已经成为魔王的入幕之宾。然后老者立即被仙山除名,再无人提及,仿佛他从没成为过仙主之位的最强竞争人选。

前代仙主和老者的关系一直不亲近,老者对仙主也颇有微词。但当前代仙主过世后,老者无视各派势力的极力拉拢,悄然离开仙山。仙众以为他无心权位,只想闲云野鹤,便很快推选了年轻得多名气同样很大的继承人。

世事无常,白云苍狗,说的是事,也是人。

很久很久之后的再度相遇,他和他的师父就是立场不同的敌人。

还有四天,他只有四天的时间,去完成仙主的命令。

那辆来历不凡珍重尊贵的辇车绝不能踏进妖域的领土。

因为,他的师弟,就在妖域里。

因为,比起师父,他更不愿意见到他的师弟。

一个和死人没有差别,却死不掉的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