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皮肤苍老的,皱纹中嵌着斑痕的手摘下了悬挂在店门口的煤油灯。
指尖摩挲了几下,拭去了灯罩上面那层淡淡的灰尘,手掌虚握,下一秒,这盏煤油灯就消失在了他的手中。
老巴顿拖曳着行李箱,将店门锁上,站在门口踯躅了几秒,然后蹒跚着脚步,走进了那条污水横流的小巷。
那两个乞儿还在那里,只是看起来,他们的生活状况并没有因为亚修那一点善意的帮助变的更好。
老巴顿双眸深邃睿智,面上毫无波澜,他对此早有预见,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两个孩子显然没有加入帮派,抢不到地盘,只能蜷缩在这几乎无人的巷子里,没有办法乞讨,只能去翻翻垃圾堆看看有没有能吃的东西,于是最后日复一日的窘迫。
在这种情况下,亚修给的那两块面包,他们当然会当做宝贝一样藏起来,一直到确认山穷水尽的时候才会拿出来,平时甚至未必舍得撕下一小条尝尝味道——这是他们能够为自己那糟糕的生活,做的最后的保障。
一块面包,就是一条人命。
这不是个例,在他漫长的生命中见过很多比这更悲惨的事情。
无论是求而不得,还是易子而食,反正这点事情于他来说并不值一提。
时间赋予了他足够的阅历,也让那颗曾经火热的心学会了冷漠,甚至冷血。
老巴顿之所以急着离开也有这方面的因素。
他太了解迪坎奇洛了,无论是过去的他还是现在的这位尊贵主教。
他并不完全清楚伯萨莱斯会发生什么,但他知道,接下来伯萨莱斯一定会发生些什么,虽然现在无法看透虚幻,但是从时间长河中,总会迸裂的某一朵浪花偶尔会跃出水面,真切展现在他的面前。
不是现在,就是未来。
而他并没有兴趣,在这颗苍老的心上面再负担上几粒不起眼的石子,毕竟即便是石子,也是有重量的。
然而凡事总会有例外。
就在老巴顿拖着行李箱和他们擦肩而过的刹那,他突然改变了主意,轮子在地面滚动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老巴顿转过身,稍大一些的孩子如野狼一样敏感,微微挪动身体,警惕的挡在了另外一个孩子的身前。
两只受惊的小兽。
老巴顿心想,他看着那两双凶狠而又怯懦的眼睛,松开行李箱蹲下身,灰白的干枯发丝从双颊两侧垂下。
双手撑着膝盖,那张干瘦无肉的脸,在这昏暗的小巷中看起来分外可怖。
“你……愿意跟我走吗?”
喑哑的声音艰难的从喉间挤出,他努力勾起嘴角,想要露出一个笑容,然而笑这个动作,似乎很久以前就从他的记忆中删去了,于是那嘴角抖动了几下,最终还是面无表情。
“先生,您说什么?”
小孩子蜷缩在大孩子的身后,而后者显然并非没有听清,而是不愿意相信。
他稍稍后退了一些,然后用手臂牢牢抱着躲在自己身后的弟弟,眼中的狐疑和不信任哪怕尽力遮掩依然清晰可见。
“你,愿意跟我走吗?”
老巴顿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他对此没有期待,只是偶尔的心血来潮,就好像那些在徜徉深渊、梦海中的神明,在某个闲暇时刻突然朝着人间投来一个眼神,发现了一只蝼蚁在做一些微不足道的趣事,于是屈指弹走了横栏在蝼蚁面前的阻碍。
这对神明来说,又算得上什么?
说话的那个孩子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他没有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睛,因为身后的孩子低下了头,轻轻靠在前面那个削瘦却又让人安心的肩膀,仿佛怕被丢下一样,只有一只瘦小的手掌,执拗地拉住了他的衣角,用力拉住了自己的全世界。
我或许懂的很少,但至少知道,只要把自己托付给你就好。
于是就有答案了。
“您可以带他一起走吗?”孩子充满期望地祈求道。
老巴顿没有说话,从他沧桑但又清澈的眼眸中倒映出了一条没有源头的银色河流,随着河水的流淌,这条河流的两岸溅起了无数浪花,每一朵代表了一种可能的未来。
属于另外那个低着头的,孩子的未来。
还是看不真切,那层厚重的迷雾遮掩住了整个伯萨莱斯所有人的宿命。
但是对于老巴顿这个层次,与时间概念相关联的超凡者来说,依然可以观测到一些破碎的片段。
尤其是在未来即将来临的此刻。
良久之后,老巴顿眼中的河流渐渐干涸消失,他伛偻着腰,轻轻咳嗽了几声,吃力的缓慢摇头:“很抱歉,他有属于自己的命运,也有属于自己的使命。”
大孩子咬牙挣扎着跪下,额头重重的叩在肮脏冰冷的地面,一下又一下,直到粗糙的地面擦破了他的皮肤,鲜血混着污水汇入泥土。
“先生,我求您了!”
老巴顿没有阻止,甚至没有做声,而是直起身平静地问道:“那么,你是选择放弃?放弃了衣食无忧的生活,放弃了体面的身份,放弃了一个唾手可得的,不错的未来?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孩子绝望地抬起头,乌黑的液体顺着他的额头、鼻梁,最后蜿蜒着从下颌滑落。
身后那只牵着他衣角的小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然而他却站起来,反手握住了那只缩回的,不住颤抖的手。
他猛然抬头,咬牙怒斥道:“闭嘴!”
混杂了血液的污水在他脸上晕染开,漫布脸颊的黑色将那张脸勾勒的状若厉鬼。
这个孩子在这条无人经过的小巷里低声嘶吼着,像是在说服别人,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就是我弟弟!”
老巴顿平静地凝视着他,从那张被污浊后显得丑陋不堪的脸上,看到了真相被戳穿之后的紧张、恐惧、难堪。
但是这具瘦小的躯壳内,那颗跳动着的心脏里包裹着的某种东西,比天上的星辰还要美丽夺目,熠熠生辉。
老巴顿洞悉着这一切,因此他再一次抽动着遍布皱纹的嘴角,牵扯着那不存在的笑意:“是我失言了。”
他深深地望了两个孩子一眼,随后从脖子上解下了一根镶嵌着碧蓝色宝石的吊坠,缓慢嘶哑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安东尼奥。”男孩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回答道。
“安东尼奥?那么安东尼奥,请保管好这根吊坠。”
老巴顿将手里的吊坠递给了安东尼奥,淡淡的血气从肺腑顺着喉管上涌,让他忍不住掩嘴,又低头咳嗽了一阵,才眉目间稍显疲惫地说道:“等会会有一个男人来这里找我,那也是昨晚送给你们面包和毯子的人。你可以选择把这根吊坠交给他,也可以选择自己留下,这取决于你。”
他停顿了一瞬,给了安东尼奥一点缓冲的时间:“而我要告诉你的是,这根吊坠的价值,如果碰到了识货的人,卖出去得到的钱币,足够让你们两个人一辈子衣食无忧。”
“如果你愿意给他,那么记得再和他说一句话:你大概很快就能用的上。”
安东尼奥愣住了,脖子僵硬的一时间甚至都难以弯曲下来,发出了骨骼摩擦的“嘎吱”声。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知道紧紧握住手掌,呆呆盯着掌心里那条并不算多么起眼的吊坠。
真的有那么珍贵吗?
或许我应该自己留下?
安东尼奥不由飘过这么一个念头,口干舌燥的他忍不住连连吞咽唾沫,瞳孔没有焦距,神色阴晴不定,不断变幻着。
但心中的良知和道德,却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应该把项链留给稍后来这里的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