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清，正是天机谷主昭明公所起，当日有云：

韫者，积也聚也，藏也蓄也，八年游历，算而今天下山河早了然于汝胸。汝之澄明通透，可治世。然少时执念戾气在内，难以弥散，且锋芒毕露，不经意间便是障雾遮目，重霭掩心，到时则不免混沌，亦可乱世。今赐表字“亦清”，惟愿汝于这片茫茫苍苍的刀锋峥嵘中，初心不忘，初情不死，终窥得锃亮天光，划得无尽域疆，策得纷繁乱局，谋得千秋盛世。

天机谷昭明公，世人称之为“谋圣”，他被上天赐予通天彻地的智慧，一曰数学，日星象纬，在其掌中，占往察来，言无不验；二曰兵学，六韬三略，变化无穷，布阵行兵，变幻莫测，三曰言学，广记多闻，明理审势，出辞吐辩，万口莫当；四曰出世，修真养性，形神俱妙，超乎万有，体合自然。

姜韫因缘际会下自年幼便在他身边修习，算是其关门弟子，而眼前这芝兰玉树的男子则是二弟子须弥，字介子。

须弥清眸浅笑，轻轻摇摇头，温声道：“凤兮这丫头的手真是越来越灵巧了，差一点就没认出你来，说着侧身邀姜韫入座，提起粗瓷茶壶添了两杯茶水，“寒舍简陋，亦只有粗茶，还望亦清师妹见谅。”

姜韫淡淡一笑，倒是丝毫不在意，一撩袍摆施施然落座，端起茶杯，“须师兄请！”

须弥的经历姜韫早就听说，自他入世后一心要解大恒之困局，可惜即便有出身天机谷的盛名却也在朝中依旧郁郁不得志，一篇《九章疏议》更是将世家和诸侯得罪了个干净，此后一贬再贬废为庶人且下落不明。

昔日超尘拔俗的天之骄子，万人艳羡，一朝失势却被孤身被困在浅滩，靠着给人写话本度日，铩羽涸鳞，然而他倒是怡然自得，不见有半分颓废之态。

须弥不理会姜韫眼神中若有所思的打量，复给她添茶，风轻云淡的笑道：“别看了，再落拓惨淡也是一年前的事，现在无非就是清贫些，能有容身之处已是大幸。”

姜韫移开目光，再抬眼时双瞳剪水，难辨心绪，轻声一笑，“都说大隐隐于市，难道须师兄在这里颇有所得后竟也贪恋此地平凡，成为常鳞凡介了吗？”

须弥眉眼温和的看着朝气锋锐的姜韫，依旧淡然浅笑，“亦清师妹，平凡不好吗？”

姜韫一愣，微微皱眉不可思议的望向须弥，似乎是不认识他一般，别看她这位师兄素来温和恬淡，往日却也是心高气傲之人，断不会说出此种话，难道是真勘破红尘大彻大悟了？

断断续续思索片刻，姜韫眼珠子一转，摇了摇头，故作姿态拱手叹息道：“须师兄高风亮节，小妹自愧弗如，看来也只能向萧师兄看齐了，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嘛。”

须弥犹如戴了铁面具的神情在听到这句话时终于有了丝丝崩裂，清亮的双眸光芒略微一暗，捏着茶杯沉默良久后才有些沙哑道：“我这一年多不闻不问窗外事，倒是孤陋寡闻了，想必师兄早已功业有成了。”

姜韫点头称是，“如果说统帅陈国三军的上将在你这也算功业的话，那便是了。”

须弥轻声苦笑，温和的面容遮掩了三年来蹉跎仕路上的潦倒失意，旋即重新敛起心神，“亦清师妹应该也所获颇丰吧，否则怎么能找到这里？”

姜韫急忙摆了摆手，解释道：“这我可没用风渊宗势力，自己找过来的，不过最近确实解决了一些事情，往前走得铺点路嘛。”

“铺向哪里？”须弥心中已有答案，却还是问了出来。

姜韫眉梢眼角扬起笑意，秀美如画的面庞上顾盼神飞，目光炯炯的笃定道：“自然是史书不肯留你之地，让我去探探那里到底是卧虎藏龙还是藏污纳垢，反正路是可以换一条走的，难不成尽头是深渊人却要给它陪葬吗？须师兄，要想留名青史不是要被所谓的路框住，而是要扭转这世道。”

琢磨着她话中的若有所指，须弥垂眸微微沉吟，神色中划过好几道意味不明的光彩，他的心底正在作斗争，要说被贬为庶人是道路崩塌，那现在就是信念溃散，原以为将过往烟云埋藏起来就足以支撑他庸碌终身，可姜韫这席话一语中的点破了编织而成的海市蜃楼，天机谷的弟子注定难以置身于乱世之外。

须弥轻声叹息，“我虚长师妹几岁，却不如你通透，真是惭愧。”

见他有所动容，姜韫笑起来，“须师兄那是当局者迷，而我是旁观者清，以后行事多的是需要你提点的。”

须弥目光悠然望向窗外，拈杯淡淡道：“不知哪国青史会留下我的名字。”

“会有的！”姜韫神情毅然，说得斩钉截铁，转而又问道：“须师兄打算在这待多久，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环顾这柏树巷，你倒是将自己置于危墙之下。”

“其实我也想看看这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人，究竟会忍受到何等地步，你不必为我多费心思，我知道该怎么做，事在人为有时却也得顺应天意。”须弥温声缓缓而言，话音一转看着姜韫笑道：“况且面对师妹的好意，我会更忧虑。”

这个人，即便对人对事再温和恬淡，然则萧萧君子相下是冷静自持的血肉筋骨，深知这点的姜韫也并不掩饰自己的心思，笑道：“须师兄那么机警做甚，又不会害你，既如此我也不叨扰了，正事要紧，否则陈老板就真要等急了。”

两人起身双双拱手一礼，姜韫让须弥留步，自己径直出了柏树巷，孤身穿梭在长街的纷纷嚷嚷中，抬头仰望湛蓝澄明的天空，心中思绪万千，将来如何并非是笔直坦荡的路，而是纵横交错的网，往前走更是步步惊心，她不是瞻前顾后之人，多年经历心性更是坚定，然而与天下谋局，有时也会生出别样的情绪，兴奋与忐忑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