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的古灯上烛火跳跃,有侍者刚刚来拨过灯芯。对他们来说,王宫的风雨也许尚不及穿庭的风急,他们小心地照看着秦弃屋中唯一一件珍贵的摆设,也不知道从哪代君王开始就摆在那里了。
将军护送王的轿辇送王回了寝宫,王忠心的部下奔波在宫城之中护卫宫禁。
南巢军副统领王笕被卸了甲,秦弃特意嘱咐不让关进牢里,此刻被带进了咸阳官署,双手张开被装模作样地绑在架子上,在那一五一十地回忆,一五一十地交代。
“是江相亲自来找我的,带着加了太后大印的密旨,说景将军谋反,陛下失踪了,但是景将军手下的兵太多,让我安排弓箭在章台前的城墙上,到时候将反贼一举拿下。”
姚池抱臂站在他面前,一旁的书记官嗖嗖地记着,姚池也是南巢军中出来的人,问道:“然后你就信了景将军谋了反了。”
“不信,”王笕摇摇头,“打死我也不信,太阳真打西边出来景将军都不会反,但是那是太后的密旨,轮得到我不信吗。”
姚池微微点头,换做是他也不得不信。毕竟真如江洲所说,除了景越,谁还有胆量怀疑王太后呢?
“然后呢,你就去埋伏了,你不知道陛下先去蕲年宫祭天吗,景越独过章台有什么问题,你怎么敢凭这个就说景越谋反呢?”
“我不知道陛下要先去蕲年宫,江相,不是,江洲,跟我说的是陛下先去章台宫,而后率百官同往蕲年宫。”王笕解释道。
“那当天章台可没有人,都在蕲年宫吗,你护卫宫禁,这点儿事儿还不知道吗?”姚池语调平和,继续追问。
“知道,但是因为当时的前提是笃定景将军谋反,所以群臣都在蕲年宫等着,拿空的章台当陷阱,等着我杀景将军。”
“这也是江洲跟你说的。”
“是,要不是陛下真在章台宫,我拖不了一会儿就下令放箭了。”
“我明白了,”姚池说,回身示意身后的狱卒把绑在架子上的王笕放下来,“在下会禀明陛下的,委屈将军了。”
说罢,也不用狱卒押解,也没有更换囚服,姚池伸手做出了个请的手势,王笕活动活动了肩膀,一抱拳,跟姚池一前一后走出去,王笕还要在牢里待上几天,姚池安排了一间妥当的牢房。
他俩并排走在咸阳官署地下的大狱里,姚池先说:“将军做的不错,纵使你我出身行伍,比别人更信任昌邑侯和少将军,但是身为益国之兵,你我当以忠君为首,南巢军以忠君为第一。将军放心吧,等到禀明陛下,定不会让将军受委屈。”
远处,玉门和中卫的兵也不是白调的,得知江洲被捕,各地江洲的人马都蠢蠢欲动起来。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制造混乱,就连鬼方都南下奔袭了数百里欲犯边关。
大概是景越被害,景家受牵连,所有人都盯着这个空档。如果景越被害,即便秦弃活了下来,江洲也有拼上一把逼宫的机会,到那时候,江洲可以倒打一耙,以将军之名起兵反抗诛杀功臣的暴君。
他的计谋是一个闭环,把所有人都圈了进来。唯独秦弃对景越的那么一点点依赖,再多一些的信任,使这对过命的兄弟携手走过章台的甬道。他们验证了一些真理:景越的兵都是忠于陛下的,真诚与正义是攻无不克的,还有,完成一些事业是需要伙伴的。
秦弃不用再背负多余的血债,咸阳也没有发生不该有的动乱。
这天以后,秦弃彻底地成为益国的王,大权在手,天下在望。
只是他的屈辱和他的威权之间没有比较的标准。
景越斜挎宝剑,走在王的轿辇边上,不时看向端坐帘中的秦弃。那笔直的身影每次微微的颤动都让他手足无措,他可以去杀人,但是他不敢开口安慰。
秦弃平时起居在六英宫,一进到大殿之中,秦弃的左腿突然就软了下来,景越把剑丢在一旁赶紧扶住秦弃。
秦弃握紧了景越的小臂,像是卸下一座大山一样,把全身一半都重量都托付在了景越身上。秦弃从喉咙里生生挤出了几个字,只有景越俯身才能听到:“让他们都出去。”
景越回头,那气势好像是下发了一道军令,宫殿里值守的宫女内侍小跑着撤出,关上了殿门。宫门的护卫都换成了最可信的那一批,东北西南的两个檐角悄悄落下了河檀甲和甘士的身影,甘士又回来了,今晚他们还不能放松警惕。
秦弃听到殿门刚一关上的声音,便再也坚持不住了,从五脏六腑斑驳的阴影中喷出了一口郁积的血。
这口血也许是从他听到南巢军进咸阳的时候就攒下了吧,吐出来反倒轻松了,他终于可以没有任何负担地感到愤怒,没有任何留恋地感觉痛心了。
他终于可以承认人生中遭遇的这一场盛大而无可挽回的背叛。
这可吓坏了景越,“陛下,这是怎么了。”刚刚还是不可撼动的军令如山,一下子山崩作谷地里的花海,全向着秦弃那边。
虽然景越扶着,秦弃左腿无力又往前倾,一下子半跪在地上,景越赶紧躬身想把秦弃扶起来。
秦弃到没那么着急想起来,另一只手从景越手腕上拿下来,撑住地面,使自己不至于太狼狈。秦弃几乎是在摔倒的瞬间哭了出来,右手捂住眼睛,小心地隐藏着自己掌心之中泛滥的眼泪。
景越听见他越发加重的呼吸,听见他时断时续的啜泣,半跪在他身边,撑住他的肩膀。
一场收复失地、开疆拓土的大战,接连一场快刀斩乱麻的平叛,明天以后,咸阳护城河的水会短暂地变红,人们都会纷纷附和着说自己看见了天上稳居中宫的紫薇,而不会再有什么傀儡君王、主少国疑的流言。
可是人们都忘了,他还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还没来的及加冠,才跟自己的心上人表白就险些分离。这个铜墙铁壁的君主最脆弱的内心,此刻就摊晾在空旷大殿的正中,“禽兽”“白眼狼”“不得好死”这些恶毒的辱骂和诅咒回荡在既无天籁,也无地籁的空中,比战场还恐怖。
景越把秦弃所有的重量都揽过来担在自己身上,他瘦多了,几乎只剩了铠甲的重量。
景越就这样陪着秦弃,只要他说一句话,景越现在可以立刻转身走出门去把所有人都杀了给他泄愤。剩下的,全是他们的无能为力。
秦弃靠着景越,就能把另一只手也拿起来捂住眼睛,秦弃的话里带着哭腔、带着疑问和独行莽苍的凄凉,他说:“景越,你说这天下还有可信之人吗?那是我娘啊。”
说实话,景越现在感到愤怒,甚至比秦弃还愤怒,只是他的愤怒必须在冷静理智和确保秦弃的安全之后。景越并不觉得这可以原谅,这有什么值得原谅的?谁生了的孩子难道就有权让他死吗?
景越不说话,顺着秦弃的力的方向直接跪在了他面前,把他低下去藏起来的半身扶起来搭载自己的肩上,一只手握拳从背后抵在秦弃的肩膀上,算是一个简单的拥抱。这样秦弃就能知道,他没有错,也不会一直被人背叛。
秦弃的眼泪先是滴在景越冰凉的肩甲上,而后风干在萧瑟的半空,景越比他先一步起身,掺着他往殿内走去,秦弃已经不知不觉间又恢复到几天前的苍白和虚弱,右手手腕因为刚刚使过剑打过人而夸张地红肿。景越帮他卸了甲,秦弃绕到屏风以后自己换上干爽的衣服,“唉”一声一下子砸倒在床上,发出咚一声。
景越闻声心想:“这是怎么了?”端着杯热茶急匆匆地跑进内殿,看到他好好地躺着又放下心来,把热茶放在塌前的桌子上,帮他擦净残存的眼泪,取下被子盖上。
这并不是因为秦弃享受惯了别人的服侍,就连景越也得奴颜婢膝地伺候。正相反,秦弃平时讨厌旁人离他太近,唯独景越可以,不过这回也是因为秦弃这回真的没有一点力气,他连勾勾手撤下被子的力气都分不出来了。
那虚弱感排山倒海而来,就好像一旦他动手拿了这被子,他就累死了。
景越担忧地坐在榻旁,想把陛下穿进衣服里的头发拿出来,正想着怎么动手,就听秦弃开口问道:“月儿和鹤心呢?”景越这才不怕打扰他睡觉,轻轻抬起他的头,一边拨拢着他的头发一边答道:“放心吧,都在我府上,当时情况紧急,公主已经被江洲看住了,我来不及送出咸阳,就都藏在了我府上,万一咱们这边出了什么问题,想来太后和江洲不会为难公主,何苦还送去悬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