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轮调呢?”这也是景越担心的,西南要是关起门来自己反,可真是件让人头疼的事。
“这是以后的事,过几年要是连年开战,主将不宜更换。”秦弃在战阵之事上比一般的君王胆子大得多,心里也冷静得多,犯不着杞人忧天地天天担心自己的威严和权力。
“修条路吧,从南巢到蜀中,再从南巢到明月关,只要连上这段路,快马十天从咸阳到蜀中,再十天从咸阳到明月关。”秦弃说着又喝了口粥。“粮食直接运到咸阳,省的沿途各郡转卖,只要一转,粮价可就上去了。”
景越嘴里还咬着半截咸菜条,听到秦弃的这个想法之后就忘了再嚼,他连年征战,往北去,粮草供应限制着大军,往南去,崎岖沟壑制约了骑兵。
如果真的修好这条路,北无粮草之忧,南无叛乱之险,粮食半个月从蜀中直接到明月关,景越甚至就想一直往北,一劳永逸地打了鬼方,转头连祁国一起端了。
“陛下英明。”景越感慨地说。
秦弃笑着“切”了一声,继续说:“先找个人把蜀中的摊子收拾了,再让李崇修路,你说谁合适?”
景越心中感慨着秦弃的天才,顺便发自内心地为李崇高兴着。李崇算是自己父亲的半个学生。江洲还掌权的时候,李崇和自己八百里奔袭,打了对荆国的胜仗,后来被江洲压在陇州了。他明明有主君,为什么要效忠丞相。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不会来事的死心眼,其实是一个与秦弃一见如故的英雄豪杰。
“臣尽快查清楚江洲在咸阳的安排。”
找一个适当参与,又没完全参与的人去蜀郡,一来能敲山震虎,二来给他们个机会将功折罪,有江洲这件事在这,他们的生死再也不由自己。唯有尽心尽力地把这件事做的漂亮,才能在君王手上讨一条活路。
昨天的事好像到昨天就结束了,今天秦弃脸上不见一点怒色和悲痛,除了端着碗的左手和一瘸一拐的右腿还是那个样子。
秦弃不会用左手使筷子,就端着碗一直喝。“月儿和鹤心都在你那吗?你回家给我送回来。”顿了顿又说,“把月儿送回来,鹤心,等我自己去问问她。”
景越点了点头,秦弃和鹤心的事他是知道的,景越也对这个冷静自持且一身英气的女子颇有好感,觉得是个能配的上秦弃的女子。但是出了这些事后,景越觉得鹤心的性格多多少少有点像秦弃的母亲,觉得事情都搅在一起,麻烦的要命。
景越也到了婚配的年纪,说亲的人一批接一批地上门,景越总是来不及想一想就又到战场上去了,万一回不来呢?可人们等着的是他的门第、前途和兵权,谁真的在乎这个人是死是活?
景越想想觉得没意思,一时间连上战场都成了潇洒恣意的事,毕竟他多的是要打的仗。至于传宗接代,就交给弟弟景行去做吧,景越就负责替景家卖命。
秦弃昨天下令将华阳宫画地为牢以后,心里就一直牵挂着这个小妹妹,心中不知该如何向秦月解释。转念想想,秦月也长大了,有着比一般人更广的见识,应该知道真相,秦弃也尊重她的判断和想法。
提到月儿的话音刚落,景越还没来得及答“是”,只听见明光宫之外传来奔跑的脚步声,秦月喊着:“王上——陛下——王兄——哥哥——”秦月跑进来,眼泪中沾了一路的风。
秦弃听见声音赶紧放下碗,他和秦月也有数月未见,谁知数月的光景一过,天下便再也没有他家的团圆了。
秦弃急匆匆跑到门口,顾不上腿瘸,秦弃刚到门口的时候,秦月已经提着裙摆上了台阶,眼睛哭得彤红,一下就酸了秦弃的心。
秦弃张开手臂,被秦月扑了个满怀,月儿埋首在秦弃的胸口哭个不止。秦弃摸摸怀中秦月的头发,拍着她的背顺气,在秦月呜呜的哭声中再说什么都听不真切。
“好月儿,好月儿,不哭了,别怕,哥哥答应你,不会发生月儿害怕的事的,不会的。”正安慰着,上朝的第一声钟已经响了,章台宫的大殿上陆续站满了提心吊胆的群臣。
秦弃抱着秦月的肩膀,景越也要比秦弃先一步出发,秦弃回头跟景越说:“让他们等着。”景越拱拱手,示意明白,从他们身后绕过去了。
秦弃轻声哄着月儿,不敢用昨日处决叛臣的声线,不敢用号令兵马的语气,像是仙鹤羽翼下的绒毛。月儿哭了半天才止住,睁着粉红粉红的眼睛看向秦弃,声音颤抖着叫:“哥哥——哥哥——”像是要把他从战场上唤回来。
“月儿担心的事一件都不会发生,去洗洗脸,都哭得不像样了。”秦弃拨掉月儿哭进嘴里的头发,温柔地说:“如果你想去华阳宫看一看,就去吧,不会有人拦着你。剩下的,等哥哥回来说好不好。”
秦月哭得嘴唇没有血色,唇纹都皱在一起,眼睛肿得睁不开了,朝秦弃点点头。
秦弃披上华贵的外袍,衣摆拖地半米多长,使他原本就高挑的身形看上去更像一根擎天的华表,他就在跪了一地的宫女内侍前走去章台宫的正殿,他的玺印、他的兵符、他的王国、他的命运,都在这里了。
群臣在台阶之下山呼万岁,有多少人表面忠诚,背地里投靠了江洲,又有多少人是孔安邦的肢节,等着看秦弃的笑话。秦弃坐在高台之上,眼见群臣都伏低成一个个小小的鼓包,除了景越今天也在朝堂之上,跟往常无甚分别。
今日的朝会无非就是这么几件事:蜀中的胜仗该要论功行赏,景越又被晋了军衔择日受玺印,人们都能感受到年轻陛下对这位少年将军的厚爱,但因为景越等身的战功明明眼酸又一句酸话也说不出来,此外还有很多屡立战功的小将。今天下来,朝中和全国都更多了渴望策马边疆,保家卫国的人。
王笕因为即时制止了南巢军的损耗也得到了夸奖,使他在王宫禁军的禁闭室里的担心都落定了,他觉得他的陛下是一个明辨是非、心疼战士的人,为这样的人拼的命才是心甘情愿的。
秦弃准备要修路,让各部协调好了报上来,安排李崇统筹全局。李崇正低着头走神呢,结果这样一个修路的担子落在头上,他本能地想推脱,因为江洲从来没让他干过什么好事。他远远地看到秦弃的笑意,看到了景越的笑意,也在几个转念间想明白了其中关窍,重重地拜了下去。
至于现在谁去出任太守,秦弃只是在散朝之前提了一句,加上让景越彻查江洲的暗示,很快就会有人争着抢着要戴罪立功去。秦弃对政局的把握,对人心的掌控,妙到颠毫了,他就是为成为王而生的。
群臣跪地恭送,秦弃乘轿辇回六英宫,所有人在额头触地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陛下万岁。
秦弃心中还惦记着秦月,急忙地赶回了主殿,忽地怔住了,一步也迈不出去。
鹤心在秦弃的愣怔中慢慢转身,在看到那人的一瞬间,左眼是相逢的欣喜,右眼是心疼的眼泪。她记得秦弃的左腿是受不得颠簸的,转身朝秦弃跑过去,在思念趋极的时刻抱住他不撒手。
鹤心也在秦弃的怀中哭了,她跟着秦月一起回来,沿路看见切切私语的百姓,看见被查封的府邸,穿着黑铁色铠甲的士兵阵列门前,门口跪着头发散乱的男人女人。景越家离咸阳王宫并不远,即便是这短短的一段路,她知道了现在整个咸阳只关心两件事:秦弃的归来和江洲的叛乱。
景越来信的时候,月儿知道那是他哥哥的心上人,跟鹤心一起度过了危机四伏的几天,当月儿哭着要求回王宫的时候,秦月说出了大致的真相。秦月心中忐忑,但也许需要她回去救自己的母亲。
等鹤心此时见到秦弃的时候,她心疼地开口:“我听说了。”原来在心爱的人面前是这样化成了绕指柔的,是这样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的,她说:“以后我陪着你。”
秦弃不像是安慰月儿那样,而是紧紧回抱住了鹤心,把鼻子藏进她的头发里,就此释放了所有的失望、不甘、怨恨、愤怒·····那一切容易使咸阳、使天下血流成河的恨。
这位心中正茫然的君王,在那段时间,是靠着一些人的爱意从地狱的岔路口走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