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的形象很符合这个名字。

他一张老脸，常年黄枯，往往做出愁苦或是悲怆的神情。花白的头发，形状像是乱草，颜色则和木头被焚烧后的灰烬一样。

那是个夏日的午后，乡里的闲汉在农事之余，躲在树荫下乘凉，或是扇着扇子，或是吃些枣子。

田埂上，远远走来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满脸风霜，背着包袱，年岁处于将老未老之间，也许四十岁，也许五十岁。

汉子一见到他们，脸上便露出一种好像寻觅许久、终于找到的表情。

这汉子就是老将，老将嗓门洪亮，吆喝一声，“诸位兄弟请好，请问这里是老牛村吗？”

闲汉中有人回答，“不错，这里正是老牛村。”

老将露出欣喜的神色，“我的耳朵虽然老了，也听说过老牛村的名字。不过却一直不知道，为何是这样一个名字。”

一个年纪较老的汉子说，“咱们的村子，位置偏僻却幽静，只有很少人知道。土地肥美、老牛卖力，世上没有哪个村庄能够比得上。”

“村里七十三户人家，其中的男人都能耕地、狩猎，女人都能编织、养蚕。”

“因为这些，得到了这样一个名字啊。”

老将欢快道，“在山国五百里外的地方，有圣人曾说过：用双手养活自己，在土地播种，看着粮食生长，这是世界上的快乐。”

“原来老牛村就是圣人所说的乐土，世上没有人是不愿意来到这里居住生活的。”

众人这才明白，这汉子千里迢迢，是来这里寻找一处安生的地方。

有个叫做“丰”的年轻人，立即提出建议，“村头有位名叫‘艳’的妇人，她容姿靓丽，性情温顺，却遭遇了不幸，刚刚失去了丈夫。”

“带着自己才五岁的独子，身体虚弱，生活拮据，衣食困难，难以劳作。”

“丈夫给她留下了一块农田，她却没有时间和体力去打理，等于是空有金山银山而无钥匙。”

“若是您愿意付出一笔资产，交换到这块农田，就能在老牛村生活下来。”

“艳也能够度过艰难的时光。”

这个主意兼顾两全，得到大家的热烈响应，人们纷纷称赞丰的聪慧与善良。

直到不久之后，丰成了艳的新丈夫。人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世上的很多事情，其实早有伏笔。

不过这却是后话。

无论如何，老将就这样停驻在了老牛村生活了，像是一个漫无目的的游荡者，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期待生命尽头的地方。

他很喜欢橘子，也在那块农田上种橘子。

一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好的收成。老将这才恍然大悟，种地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简单。

别人家的地里已经长出了一尺来高的嫩芽，或是淡黄，或是淡绿，唯有他的地里只有泥巴，所有撒下去的种子和肥料像是不翼而飞，连只鸟雀都不来这里拉屎。

再后来，老将向村里的行家请教，慢慢学会了如何翻土，如何选质量好的种子，如何均匀播种，如何施肥，如何防止害虫……里面的学问，让他大开眼界。

老将学得很快，从来没有初学者能学得那么快，很多人怀疑他早就知道些端倪。

但是后来人们才知道，他只不过是聪明而已，他对很多问题，很多困难，总有别人想不到的法子。

渐渐的，有传闻说，老将是从山国国都来的大人物，读过书，会识字。

适时，艳还没有和丰成婚，但一向感激这个照顾自己的年轻人。遇到了什么事情，都偷偷找他商量。

在这个年代，还没有后世的许多禁忌。但两个年轻人，还是很害羞，碰面时总是避开了旁人。

这一天，艳又偷偷找上了丰，面带愁容，对他说起自己的过去，“我因为命运不好，很早就遭受了不幸。”

“刚出生那年，母亲离我而去，六岁的时候，父亲受人介绍，接受了另一位女子。”

“从这以后，经常受到继母不公正的待遇，常常生病而无法医治，很少有能吃饱的时候，总是穿着破旧而不合身的衣裳，父亲却只想要息事宁人。”

“我的福分浅薄，幸好遇上了丈夫，蒙受他的恩泽，过上了几年美好的生活。”

“但刚刚诞生下孩子，他就得了重病。”

“我侍奉他吃饭喝药，从来没有停下，不敢沉睡过去，一点惊动就会醒来。但他还是渐渐气息衰弱，生命垂危，直到去世。”

“不久后，经受您和老将的照顾，才能将就着生活下来。”

艳说着说着，眼圈红了，声音哽咽，“我时常担心，这样的日子，会不会能够长久呢？”

丰没有说话，只是忽然鼓起勇气，伸手去碰了一下她的手。

艳一惊，挣扎推开，丰也并不强硬。于是两个人一触即分开，各自移动目光，看向别处。

在不久的一段寂静后，丰忽然再度去握艳的手。

艳这次没有拒绝。

丰脸红心跳，结结巴巴说，“我曾听说过，雎鸠和鸣，总是发出关关的声音，永远相伴在河中的小洲。”

“这是我想要和您一起度过的生活。”

“我怀着像犬马一样不胜恐惧的心情，说出这一番话语，希望您了解我的心情。”

艳也红了脸，低着头说，“我不希望您能扩大广博的见闻，振奋远大的志向。只希望您品行善良诚实，懂得为人处世的道理和进退的礼节。”

“恕我无法直接表达自己的心情，只能从旁边和侧面敲敲打打，沿着弯弯曲曲的道路说话。”

丰欢心不已。

两人从此以后，关系更进一步，常常去看村头的古树、老石、瀑布，尔后变成了去瞧暗夜里的流萤、花间的蜂蝶、水面上的蜉蝣，在这之后，他们又去赏明月、迎清风。

艳的孩子“钟”，也就在这时候跟着老将混迹。

这个小孩一开始并不是特意跟随老将的，只是知道艳和丰你侬我侬，亲密无间。他待在旁边，总归觉得不自在。

于是他总是外出，在村子里左拐右拐，四处查看。

他希望看到别人家孩子的母亲，也和不是孩子父亲的男人在一起。

可惜找来找去，看来看去，只有他家是这样。

有一天，老将正在照料橘子树，他劳作了一会儿，嘴里叼着根草芥，咬碎了有酸酸涩涩苦苦的味道。

老将任由这种味道，在自己的味蕾上蔓延。

忽然间，听到一阵嘤嘤嘤的声音，伸手拨开茂盛的树林，在果园的角落，发现一个蹲着啜泣的小男孩。

老将说，“原来是钟，你若要哭泣，就去别的地方吧，不要在我的面前哭泣。我听说，男人哭泣代表着软弱，泪水落在泥土里，长出来的果实也是苦涩的。”

钟抬起头，面带怒意，大叫一声，冲上来咬老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