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母亲现在不在了。”
约斐尔不说话了,有时候是要忍忍的。
道路逐渐变得平整,长期维护的石砌路面上压出了车辙印。
野外的幽静逐渐褪去,嘈杂的声响纷纷上演,人畜吼叫、木板吱呀、金属磕碰、砂砾跳动,声响裹着哄臭,袭击着来访的每一个人。
裴图斯在前面开路,艾洛蒂掏出手帕捂鼻,盘起一条腿,改为乘骑,甩动缰绳,鬃豨哞叫一声,加快脚步。约斐尔也紧赶着跟上。
村民与商人们挤在市场围栏门口,有人大声叫嚷,协调着拥堵的车马。畜栏里的绵羊缩在一起,浑身脏兮兮,叫声发颤,体型反常地瘦弱。
骡子和马儿拖着空载的板车,从市场中出来。鬃豨这头庞然大物突入进去,体型稍小的牲畜都吓得躲开,叠撞到一起,引得主人呵斥鞭打。
粪堆像道路上的一个个小山包,散落的蔬菜叶子则是树林,色彩斑驳的不明液体正展开其流域。
事务所门口聚着一帮人,身上披着破烂的皮甲链甲,脸上挂彩,芳黛家的另两名骑士正在与他们交谈。
与骑士们的附魔装甲相比,这帮佣兵简直像是土鸡,更不必说此刻骑士们还未全副武装。
约斐尔扶着艾洛蒂,从鬃豨身上下来,随后卸下挂在鞍座上的袋子包裹,交给迎上来的旅馆仆从。裴图斯牵起两匹坐骑,往马厩去了。
一路进到事务所,骑士和佣兵们简单行礼问候,艾洛蒂不作回应,只顾往里走。
里面却冷清得很,几个佣兵坐在桌边,另外还有一个大胡子靠在墙边,低着头不知在干嘛。
半天不见事务官的身影,拦住个打杂的也讲不明白话,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究竟。
“人死了。”身后有个佣兵发话。
“死了?怎么死的?”约斐尔问道。
另一个秃头的佣兵接过话茬:“我们来的时候人就已经没了,说是瞎鼓捣魔法秘术,把自己害死了,连带两个侍从也遭了殃。想开开眼的话,就上二楼看。”
“这就是所谓的恶战吗?”艾洛蒂诧异道。
“这算个屁?”最开始说话的佣兵笑道,一位骑士呵斥他注意言辞,艾洛蒂没有在意,要求他汇报情况。
“那就跟你们这些爵士和小姐汇报汇报。”
这位佣兵左眼发肿,鼻子上有个裂口,样子很是凄惨。
“我们团长是安吉赛,之前我们已经把那伙恶魔赶进山谷里了,在山口扎了营,我们就在谷地里搜,搜了两周,愣是毛也没见着。前天回营地的时候,发现给掀了个底儿朝天,横七竖八躺了十好几个。”
“我们没敢久待,连夜赶去沟底堡,可半路上不知哪儿窜出来一伙不长眼的盗匪,又折了我们三个弟兄,沟底堡去不了,想着先来这儿补给一下,结果又遇这晦气事,真他妈的见鬼。”
“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
裴图斯走进来,满脸严肃,再次向艾洛蒂行礼。
“你说你们是跟恶魔打了一仗。”
“哼,可不止是打了一仗,我们在这一带跟那窝该死的恶魔斗了好久了,三周前还端了它们的老巢。你们在自个儿家里舒舒服服的,可都是多亏了我们呢。”秃头佣兵说道。
约斐尔打断他:“也就是说,现在有一帮嗜杀成性的恶魔,不止老巢没了,又从山谷里跑了出来,现在正在野外游荡,随时可能袭击居民区,对吗?”
约斐尔讥讽地补充:“那可真是多亏了你们啊。”
那颗秃头霎时变得像枣儿一样红。
“哪儿他妈冒出来的狗崽子,满嘴放狗屁?”肿眼佣兵喝道。
裴图斯跨前一步,手按在剑柄上。
“我劝你把狗嘴洗干净了,冒犯了芳黛伯爵家的客人,十条舌头也不够你割的!”
“去你妈的,敢跟老子练练吗?”
“都闭嘴!你们打算在我面前动手吗?”
艾洛蒂的声音出奇地大,震得人眼前发晕。
“你们都宣誓效忠我的家族,没有忘记吧?现在我命令你们,别再无谓地扯皮!我们此行是为了去诺福之门迎接神界来使,事关重大,容不得差错,你们难道是想把神界也惹恼吗?”
艾洛蒂瞪圆了眼,不知是否是因为毁容的那半边脸对着佣兵们,约斐尔竟从其中一些人眼中看到一丝畏意。
约斐尔感到对她有些陌生。艾洛蒂现在的样子让人想到她母亲,芳黛伯爵夫人。
见气氛有所冷却,她的语气稍稍缓和。
“你们的团长也许已经殒命,也许还在某处重整部队,我知道你们绝不是逃兵,只是一时与主力失散,我会在安吉赛团长面前维护你们的声誉。”
“但如果你们肯随我一同前往诺福之门,我会提供额外的丰厚奖赏,芳黛家现在需要每一把剑,我给你们证明自己荣誉的机会。”
裴图斯退下来,佣兵们也不再张牙舞爪,听到有利可图,他们开始小声议论,又时不时把目光投向屋子里靠墙而站的那个大胡子。
看来说话管用的另有其人。
那个大胡子轻叹一声,走上前来向艾洛蒂行礼,他的声音有着与身形不相称的柔和。
“芳黛小姐,您展示了自己的气度和慷慨,只是我们团长与您母亲有合约在先,我们是来清剿恶魔的,这种时候擅离职守,恐怕有损职业道德。”
“就直接说,你的价码是多少?”约斐尔着急地问道。
艾洛蒂瞪了约斐尔一眼,又转回来,语气也变得轻柔。
“放心吧,芳黛家族不会辜负每一把忠诚的剑,我以家族荣誉起誓,你们会得到优厚的赏赐。”
艾洛蒂顿了一下,强调道:“我为你和你的部下提供五百望督金币的嘉奖,想必足以犒劳这段旅途的劳累。”
大胡子垂下眼,稍作思考,佣兵们似乎对这个价码很满意,小声喊话,催他接受。
“实在抱歉,您刚才也听到了,您身边的这位贵客,对我们的失职可是大加指责,现在恶魔还在游荡,我们跟着您往东去,那才真是弃荣誉于不顾了。请原谅,我们这样做也只是忠于您母亲。”
大胡子一边说,一边试探性地后退,似乎是在为艾洛蒂继续加码留出余地,但艾洛蒂却没有再发话,只是点点头随他们去了。
大胡子一退出去,佣兵们紧随其后,有人大为诧异,长吁短叹,但大胡子不为所动。
外面聚起了一些村民,往里面张望着。也许领主小姐到来的消息已经传开,而关于她毁容的逸闻则是一早就为人所知了,此刻正是一度芳容的好时机,对生活无聊苦闷的村民来说,也算得上是一味调剂了。
艾洛蒂又问了事务所里的杂役,终于问出些东西,原来还有一位事务官,今早赶去巴尔蒂镇汇报情况了,事务所的两名守卫也被带走。
佣兵到来之时,要去二楼看个究竟,没人拦得住他们,不过看了一会儿,马上就下来了,也没敢在上面多待,估计现场还是原来的样子。
艾洛蒂点点头,交代裴图斯,去看看那帮佣兵的动向,他们先去找些吃食,休息一会儿,到时候再折返回来,上二楼看看状况。
裴图斯吩咐另两名骑士守护小姐,自己出门去了。
艾洛蒂显得疲累非常,扶着桌子坐下,约斐尔凑近。
“你怎么不再加点条件,把他们留住啊。”
“我跟外人说话的时候,你能不能把嘴给闭上?”艾洛蒂小声呵斥。
“我帮你涨涨气势也不行?”
“太可笑了,你除了会帮倒忙还会干什么?我真该把你留在巴尔蒂镇给我抄书,把你带出来真是我最愚蠢的决定。”艾洛蒂捂住脸。
“什么都要怪到我头上?你要是真不想再看到我,那就下个命令,到了*之门,我就不回去了,一路从*出去,你今后自然清净,再也不用烦心我的存在了。”
约斐尔实在受够了她无常的脾性。
艾洛蒂却笑起来:“这种时候想着逃,你还不如佣兵有原则。”
她站起来,对两位骑士说,先去酒馆吃些东西,随后把约斐尔撇在原地,在两位骑士的保护下,挤开人群走远了。
约斐尔胸中烧起一把火,开始发狠。
自己之前竟然还可怜这个人,看她刚刚发号施令的样子,俨然一副大领主的派头了,他算什么东西,也配可怜人家吗?
说到底,他既没有显赫的家世,又没有出众的才能,等这趟过去,他就是再厚着脸皮待在芳黛家,恐怕也不会有人把他当回事了。
这一年来,他从一开始的贵客待遇,到如今跟在别人后面打杂伺候,实在是见到了人情的冷暖,他早该明白,寄人篱下是注定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肚子此刻又不识趣地疼起来。
他想吃些热的东西,可随身的包里只有干粮,身上也没钱,要他觍着脸去跟艾洛蒂要饭吃,不如直接杀了他,想到这里疼痛便添了几分。
他无处发泄,又坐不住,只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事务所的仆从躲得远远的,不愿惹他。
路过楼梯口时,他瞟到自二楼散发出的一缕蓝光,心中一动。
他此刻觉得浑身不快,只想快点找些事做,瞅准一个杂役走神的机会,大步窜出去,踏着台阶往二楼去了。
命案、秘术和诡异的事务官?他倒要看看这座小小的乡村事务所有何神秘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