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光震惊之余,头脑也在飞速思考,稍作镇定后,试探着轻声地说道:“太子……是打算刺秦吗?”没等姬丹有丝毫反应,田光忽而耳动目睁,冲出大堂之外,厉声喝道:“屋上何人!”
屋上站着一人,穿着与瓦片相类的灰黑色束身衣袍,戴着一个没有任何图案的面具,听见田光吆喝,动作没有任何迟疑,转身就从袍子下撒手射出了什么东西,只嗖的一声,直向田光面门而来。但那人明显低估了田光的身手,田光侧身闪过的同时足上发力,像一只凌空飞起的麻雀一般,早已轻盈地落在那人面前,而对方显然也早有准备,想趁田光立足未稳,预先在其落脚处施展招式,数下皆是杀着,田光稳住心身,以守为攻沉着应对,默念‘燕去春归’要诀,果然,那人招式之身形来历在脑海中逐渐明朗。
两人对拼了十来合,田光暗暗称奇,觉得此人招式凌厉迅捷,多以指法、拳法等路数攻击,而防御以关节硬端为主,专攻对方肌骨薄弱之处,不类中原武术,更不像是匈奴摔技。正要思考如何打破其招,那人身形一晃,跳出圈外,袍子中突然抖出一阵瘴烟,田光立马屏住呼吸,迷雾之中,又听见机扣弦动,心中暗叫不好,这下正是电光火石之间,他脑中清空了所有思绪,只能指挥着躯体以最快的速度侧过身子,倏地田光感觉似有什么东西划破了他的衣襟,却什么实体都没看到,只察觉到是一阵劲风,他后退数步,抚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而那人也在他分神之时,不知何处去了。
“田长老,您没事吧?”田光循声看去,认出是先前唤入堂中的四个人中的一个,应该也是当中年纪最小的,现在穿着铠甲,带领着一队引弓搭弦的武士,在堂下向他招手。
年轻人不知道是怕弓箭无眼帮不上忙而干着急,还是阅历不足早已吓成这样,脸色憋的通青。“没事……不要紧……”田光回应道,接着歇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才提气跳下檐来。
这时,田光看见原来堂门前也站了一队人,只是屋檐挡住了视线。全副武装肃立在队伍最前面的也是四人中的一员,而姬丹仍然站在中堂的原地,身边由一个壮汉守护,田光定睛一看,还是不离四人之中,但不同的是,他手无寸铁,衣服也只是先前的那一件而已。
“还有一位壮士呢?”田光步入中堂,与姬丹重新分宾主坐定。为保持警戒,姬丹仍让秦舞阳等人在门前具装侍立,并派府兵把守内外。
“夏扶是他们之中身法和轻功最好的,在刺客放出瘴烟之时已经看到动向,起身去追了。”姬丹道,“刚才的打斗,田长老可有受伤?我这里有燕国最好的草药和医者可供使用。”
田光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没事,若是有心偷袭,我也未必是他的对手,那人应该只是来刺探情报的……公子可知……国中有干类似这种勾当的一群人吗?”
姬丹沉吟片刻,抬头道:“我自少年时便被遣为质子,国中大事鲜有料理。近年我所知道的,也就和所有人能看到的没什么两样。何况,蓟都也在贵派照拂范围,我估计,也没有多少燕国人能干类似勾当。”
随着门外几声嘈杂,夏扶穿着轻便的皮铠走了进来,先是瞥了一眼田光,而后向着姬丹突然扑通跪地,伏首昂声道:“夏扶无能。请公子降罪。”姬丹见到如此情形,先是吃了一惊,后又立刻起身下阶企图扶起夏扶,但是后者明显铁了心要领罪,只好叹了一口气,道:“你没能找到刺客行踪,与我随时能为燕国付出一切一样,早有心理准备。只不过,我不想提前失去你们几位壮士,因为,在那之前,我们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姬丹顿了一顿。
“夏扶,起来,去做我们该做的事。”
夏扶应声诺,起身再向姬丹行了个全礼后退下堂去。等姬丹踱步回到座位,田光才启声说道:“无论这名刺客是何方派遣,公子刺秦企图已然昭露,错失了一次先机,现在要想破局,唯有如鞠太傅所说,尽快决断樊将军的命运。”
姬丹没有坐下,那副本就憔悴的面容如今再添了一片乌云,他以手掩面,惨然地说道:“我们,真的准备好了吗?……”
……
赵川棠走出燕太子府,并没有急切于踏上两个时辰回燕山派的归途,先前为准备门派择字仪式,他就很少来到蓟都。据说绝大多数燕山门人择字之后都会选择事护门派终生,不会轻易出山,有个别例如成名已久的“仁字三侠”会在外行侠仗义,伸张燕山威名,人数虽不多,但这足够成为燕山能够自称名门正派之首的资本了。
(择字仪式被视为燕山派出师之礼,礼行于燕山侠名堂,具体分为五宗,仁、忠、节、清、正,每一弟子在正式出师时都会在侠名堂举行“择字”,以宗字排行编侠,以宗义誓世效躬。如田光为节字第二十编侠,赵川棠为清字第三十二编侠)
太子府位于蓟都的西北角,背靠一众市坊,面朝十数丈宽十分平坦的大路,加之临近燕国贵族重臣宅邸,人流马流可谓是络绎不绝,赵川棠看着来往的人与畜,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与恍惚之间,田光师叔让他同行的本意,或许只是为了和“书剑隐侠”荆轲见上一面而已,至于关乎燕国命运的大事,似乎从来不应该是自己考虑的事。
清字,第三十二编侠。在那三十一位前辈当中,真的可以做到终生心清如水、淡漠如云,能将生死荣辱都置诸度外吗?
一群人的出现让赵川棠的思绪拉回到现实。这一群人似乎有所掩饰自己的身法,赵川棠心念一动,默想“燕去春归”心诀,再仔细端详那群人,果然有所察觉:他们行色匆匆,步伐不一,呼吸脉络却十分稳定,甚至同频同深。总共五人,服色各异,衣袍中也各匿长短。
赵川棠心中疑惑,一面为自己“燕去春归”研习不精所遇的瓶颈,另一面为这群人的具体来历和目的,带着几分好奇,他跟了上去,与那群人保持着十丈左右的距离,对方似乎也并没有注意到他,在城里拐了几个路口,赵川棠感到十分不安,他们走的这一片区域他并不熟悉,而且路上人也很少,很难不怀疑是故意引他来这里的。
这时赵川棠反应过来可能是个陷阱,转身就往回走,万幸的是那群人也没有回转来,赵川棠不敢冒这个险,凭借着出色的记忆力,他还是花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又回到大路上。
正巧的是,这条大路上正对的是早上赵川棠来过的“义士酒馆”。已经临近晌午时分,酒馆里人几乎都离开了,只有那个被称作“狗屠”的人,他醉醺醺的,斜倚在高渐离的“琴”上,耳朵贴在上面,手指随意而胡乱地挑拨着,不时以嗝声相和,看起来甚是滑稽。
赵川棠无心逗趣,也不忍打扰,只是在酒馆拣了一处空地坐下,思考了起来。
或许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呢?现在正是局势沸腾的时候,往来商贾游者携带武器傍身,似乎也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但是那些人的呼吸心法应该是师承一脉,不然也不会做到步伐相异却呼吸一致,绝不是什么商贾游者,更有可能是江湖中人。
因为局势沸腾的缘故,很多人为了逃避军祸兵役,又或者为了修习一技傍身,会投奔一些门派,久而久之,江湖上的门派越来越多,同时也出现了不少武学心法流派,有像燕山派的“燕去春归”这样的显学,但像这种让一群人呼吸同频的心法,赵川棠是闻所未闻。
“你是……上午来跟高渐离打架的小子,现在是不服气要来再打一架?不过高渐离他们不在,好一会都不在……嗝。”
赵川棠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问道:“狗屠大哥,你可知道酒馆对着的这条街后面是什么地方?”
“后面?后面是……后面应该是……”狗屠的神态让人看起来迷迷糊糊的,“外国人租住的地方……”
得到的答案太过宽泛,可能的线索也断在了他的中途放弃。赵川棠不确定,“外国其他门人入蓟”这种事情需不需要立即向门派报告。
像是昨天燕山道上的事就在门派引起了轩然大波,掌门甚至派了“忠字”所有二十六位编侠连夜巡逻全部入山通道,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狗屠凑近了过来,他眼睛半睁半闭,没有半丝光芒,如果不是呼吸中带着厚重的酒气,赵川棠真的会在思考的时候被这死尸一般的神态吓到。狗屠突然眼瞳一闪,伸出手指道:“你要找的高渐离回来了。别跟他说我玩了他的筑。”
赵川棠起身向高渐离行礼,后者摆了摆手,笑道:“你们燕山派就是礼节多。”又看了看周围,“怎么就只有你一个人,不见你的师叔?”
“田师叔于太子丹处。他们商讨关乎国家大事,我不便听讲,所以师叔唤我先回燕山派。”
“哈哈!国家大事……不就是樊於期到底是送给还是不送给秦王么?”狗屠在一旁哂笑道。
高渐离不置一语地坐在筑前,拿起木尺咚咚而击,赵川棠面色凝重,道:“有覆巢毁卵而凤皇不翔,刳胎焚天而骐磷不至。”狗屠闻言,继续笑道:“文绉绉的,引经据典,那你应该也听过‘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突然高渐离抛出一个重量话题,打断了他们的对峙:“先不说这个。狗屠兄,你常在酒馆,有没有发觉,近来对着的这条街越来越多人暗中携带武器往来?”
狗屠轻蔑地哼了一声,道:“别以为我醉得像烂泥,但我眼睛利得很!半个时辰前燕山小子跟的那五个人,就暗中携带了武器。”
高渐离吃了一惊,手下音色也跟着转为愤昂的铮铮:“什么!没搞清楚那群人什么来历,川棠你怎么能独自跟着,太乱来了。”
“是我一时冲动……让高先生担心了……”
赵川棠回想起来也确实后怕,显然,如果那五人对他真有所图谋,他并没有双拳敌对十手的实力。
高渐离叹息一声,木尺下复百转流肠之声,令人扼腕。
“不过……高先生,我还真的观察到一些东西,您可曾听说有某种心法能让一群人呼吸同频吗?”赵川棠突然抬头说道,话音刚落,高渐离停下了击筑,皱起了眉头。
狗屠伸出手拍了拍高渐离的肩膀,说道:“唉,我知道你想的跟我一样,要来的迟早会来啊!他们是不会管需要什么理由的。”赵川棠不解,问道:“他们的这套心法,是有什么特别的吗?”
“你跟的那群人是秦国来的。”狗屠淡淡地说道,“秦国士兵向来以军纪严格著称,与两百年前魏国的魏武卒有过之而无不及。秦军什伍连坐,进退一体,短时间内组织起这样的部队,靠的是什么?除了高效的集结和训练,他们高层中还有流传一种心法,名为‘同袍诀’,据说修习这种心法之后,能与其他修习者步伐与呼吸相一致,整体高度专注,什伍之间如臂使指,所向无不破。”
高渐离续道:“你遇到那群人修习的‘同袍诀’应该是有所摒弃,或者是有所改良的。他们只需要保持同一种利于专注和长时间活动的呼吸频率就好了,就像是神射手呼吸均匀、心跳放缓的话就更容易瞄准目标一样。”
筑声清凝,赵川棠却久久不能平静。望着面前正对着义士酒馆的这条街道,他似乎看到一股股灰黑而汹涌的暗流从街道窜出,向着蓟都的各个方向袭去,仿佛要将这座城市拥入自己黑暗的怀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