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上站着两个人,一个绮罗裙,一个草灰衣。河面平静,只有几盏河灯浮在水波上,随风吹向远方。
女子问,“万贯家财,你为何不愿?”
男子答,“那些都与我无关。”
女子停顿了片刻,盯着盈盈水面说,“你不娶我,我就自溺此水!”
男子低垂眼眸,见桥影瑟瑟,人影瑟瑟。
半刻后,只听见“噗通”一声,水面溅起一个大水花,河灯被波浪打得很远,花灯倾覆,烬灭于夜。
“巫山!”,许巽朝岸边喊了一声。见一个人影跃入水中后,他也就扬袖从桥上走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处理富人的情爱纠葛,州郡出了一个大案,牵扯甚多,他已经收到了几个临郡的呈报了。
益州发生了一场命案,说来巧合,高门宅院怎会一夜遭戮。
刘氏,乃益州大族,上下百余口人全部被杀,连看门的小厮和烧火的婆子都没能逃过。这是绝对是益州的第二件惨案,谁首屈一指呢?那还得追溯到几年前的巨商倾颓,苏院被烧。
谁会作恶如此?许巽翻着卷宗,余光瞥见一封信。字迹飘逸,落款是——故知谢轻。谢轻被提名到建康任职,可到了半途中又被一纸文书遣返。为了免人讥笑,他硬着头皮还是进了建康城,在城中住了几日才回益州。
在此间,许巽本想与之叙旧,可僮仆回来说郡守已经离去了。三日后,许巽在楼上望见谢轻与人笑谈,他止步不语,黯然离去了。
灯影下的“故知谢轻”极为刺眼,许巽用手边的书给信盖住了。信上说,经过调查,这极有可能是复仇,试问谁与刘家结怨,首推苏家。这是益州城人所共知的事实。
谢轻很后悔,他不应该为了几个钱将苏家的奴仆贱卖,这些奴仆在这几年完全有可能成长为恶势力,接着来反咬一口。他又思忖了许久,苏家嫡系,死者为一,失踪有二,从军者一,为奴者一,究竟是谁干的呢?竟然屠人一户。
许巽对他的猜想置之不理。过了两天,他又收到了益州长史李正的信,言语中请他往益州协办,因为严氏也出事了。
许巽想到了李公子,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亏欠之情使他一夜未眠,翌日令人备马,他要前往益州。
益州城,屋檐上积雪堆积,日光晃晃,寒气未收。
一早,谢轻就在城门口等候,等了许久不见仪仗,下令遣人去城外等。又等了几个时辰,府上来人说许刺史已经入城了,如今正在君仪堂等候。
没等到人,谢轻闻之不免恼火,但想到人能来,也就决定不计较了。
谢府外。
谢轻在马车中,捋了捋袖口,扶了扶发冠,又命人将铜镜举来,对着镜子照了一番,一切妥当后才下车进府。
“许公子,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呐!”,谢轻打量着眼前的人,心里一阵恍惚,人还是以前的模样,只是眼底生出了陌色与冷寂。
“拜见郡守”,许巽作揖道。
“诶,此处不论官职。我年长岁余,但识见微薄,此案有劳灵台费心了!”,谢轻放下架子说了好话,但对方好似对自己的殷勤无感,直奔案件,毫不寒暄。
谈话之际,谢轻又不自觉地打量起了许巽,他衣裳很朴素,走在大街上不见得能被认出是个官儿,可就是这么朴实无华,衬得他愈发清瘦绰约,只不过那一双眼睛不亮,雾蒙蒙的。
谢轻曾让人寻最细的丝,命巧妇织成最轻薄的纱,他焚香沐浴,身披轻纱,环镜自视,形有了,但缺少一种神采。他感到怅惘,于是举办了一场幽潭诗会,将蜀郡大家、墨客都请来了,一时间山中热闹非凡,他的轻纱也得到了赞誉。
“当日是谁人报官?”,许巽问。
谢轻从幻想中清醒,他将眼神从许巽的脸上移开,续上他的话,“是晚上,一个血淋淋的人。”说罢,他见许巽陷入了沉思,于是又瞧起了他的手,这真是一双好手,骨节分明,握起萧来一定很好看。
“可有幸存者?郡守大人,下官想查阅卷宗,不知可否?”,许巽皱眉。如此问法,刘氏尸骨成了灰也问不出什么!
谢轻又回过神来,“哦,可以,卷宗在后房,稍后派人送去。”
“下官自取便好,郡守大人留步!”,许巽起身道。
“这,好!”,谢轻见留不住人,只好起身送客。见许巽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他才暗悔没有一同去后房。眼下,许公子眼中的雾色比刘氏的案件更为重要。谢轻想知道他在建康城遭遇了什么事,将一个灵气的少年打磨成了消沉的僚吏!
日暮,昏黄的光从架子上移去,夺走了屋舍中最后的温暖。高架上堆满了卷轴,卷轴下面垂着一个个木牌。一双手拿起木牌又放下,抽出高架,漫出一阵呛人的尘土。
许巽咳嗽了两声,他翻阅着卷宗,一丝不苟,冷静慎重。刘氏一夜间被屠,谁能做到呢?江湖刺客,还是官府暗杀。谢轻怀疑是苏商,可是苏商早就被灭了,蜀郡哪还有苏姓者?
卷宗上的一行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上面说死者多为刀伤,有的刺中要害毙命,有的则是流血过多而亡。依照他的经验,江湖刺客多是一剑封喉,哪有放任流血而死的。
虐杀?许巽停顿了。从武器上也无法辨别,凶手没有统一的武器,有的是刀,有的是锤子,也有的是斧头和匕首。这排除了世家的府兵。
江湖?刘氏与谁人结仇呢?许巽放下卷宗,他望了望窗外的明月,决心明日去暗访。
翌日。
许巽去了刘氏故宅。昔日雕梁画栋,歌台暖响,如今不到一月,已经是尘埃落梁,野草丛生了。
荒宅无人,屋檐下钻出了几只过冬的小鸟。小鸟的叫声很弱,一声断,一声续,越发衬得此宅寂静。风拂草,吹来一阵甜腥的血味。许巽闻着空中的血丝前行,在一处佛堂前停下了。
佛像前已无香火,瓜果腐烂,臭虫乱爬。
“谁!”,许巽心里一紧。佛像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被他这一声吼吓得不动了。
“是人是鬼,还不现身!”,许巽喊道。他不信鬼神,鬼神不能帮他的忙,不能让人死而复活,那么鬼神还有什么用!既然无用,那又有何惧焉!
佛像后蠕动出一个麻袋,细看,原是一个乞儿。此人不过十岁,蓬头垢面,干瘦如柴。
见是一个小乞丐,许巽松了一口气,屋脊上的巫山将剑插回鞘中,盘腿坐在房顶上,看似无意,实则院中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许巽开始盘问小乞丐。据小乞丐说,他只是一个无家可归,又饥肠辘辘的小乞丐,为了躲避风雪来到了这个宅子,至于这是什么地方,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是一概不知。
“几时来,又几时去?”,许巽问。
“下雪的时候来睡觉,雪停了就去街边讨饭”,小乞丐坐在门边说,小眼睛亮亮的。
“佛像前有瓜果,为何不食?官府有施粥,为何不领?”,许巽质问道。
小乞丐迟疑了片刻,眼睛一亮,“老天爷的东西谁敢动呀!官老爷的东西更不敢动啦!”
许巽朝小乞丐身后看了一眼,瓜果确实未动,但他不明白小乞丐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小乞丐神气起来,将耷拉在额前的枯发往后捋,“阁下是外乡人吧?我们这官府是泥塑的,遭不得水火,拿银子一碰就塌!施粥?哈哈,大官来的时候才施粥,大官一走,他们还找我们要饭呢!”
许巽感到难过,神情忧郁,“你年纪尚轻,如何知晓这些?”
小乞丐更神气了,索性站起身来,他腰间系着不知从哪扯下来的帘子,在佛像前迈着小步子。“阁下不知年少出英雄吗!我小赖子就是益州的…益州的”,小乞丐扣着脑袋,努力思考着合适的词语,结果被憋红了小脸,黑中透红,眼神躲闪。
“我看你不过是个骗人吃喝的无赖!此处有衙人镇守,你是如何进来的?莫不是饿了肚子,心生歹意要劫掠一番!”,许巽眼神变得凌厉,一副要将其就地正法的模样。
小乞丐气得牙齿打颤,脸色由红变青,拳头紧握,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胡说!我…我不是骗子!我……”
许巽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好似在打量一件廉价残破的物件,眼里充斥着蔑视。
小乞丐的拳头握得更紧了,眼眸闪烁着泪花。忽然,他举袖擦了擦眼泪,倔强地说,“你欺负小孩!”,接着“哇——”得一声哭了起来。
许巽被这一声嚎哭惊得不知所措,他只不过是想激他一激,结果没有控制分寸,竟将小乞丐气哭了。哄孩子他是不擅长的,只能傻站在门前看着他哭。
他想到了歌谣,若歌谣长大后被人欺侮该如何,以心换心,许巽对眼前的孩子生出了怜悯爱护之情。
还未等许巽开口哄,小乞丐停止了嚎叫,用闪着泪花的眼睛看着许巽,“我小赖子不是好欺负的!你等着,等我师傅教训你!我师傅可厉害了,天下间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怜悯之情褪去,许巽抓住了小乞丐的话,接着说,“是吗?那你师傅可知,当下益州城最大惨案是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对孩子的话上心,孩童之言,如何能信。
小乞丐也冷哼一声,吸了吸鼻涕,用同样蔑视的眼神看向许巽,只不过因为对方太高了,仰头有失威严,他只好对许巽腰间的玉佩说,“自然是刘氏被屠一案,也就是阁下所在之地,三月前可是血流成河,火光满天,那夜的火可是烧红了半边天!”
许巽心里一动,他严肃地盯着小乞丐,似乎在用眼神问他所言是真是假。
“三月前?你师傅记错了吧?”,许巽皱眉问。
小乞丐抱臂倚着柱子,“就是三月,当时我…他们还看见了!你想知道他们看见了什么吗?十两银子,阁下若是愿意…”
“我没有钱”,许巽两手一摊,摇头道。他打心底里不信小乞丐的话,又哪会让他得逞呢。
小乞丐指了指许巽腰间的玉佩,见对方不为所动,他又开口了,“这屋主人是被另一位老爷杀的,那位老爷就在益州城中!”
许巽扯下玉佩,随手扔到小乞丐的怀中,并用眼神威胁他,若他说的不对,可是要挨打的。
小乞丐摸了摸玉,顺手将它塞进了里衣中,又在外面按了两下,心满意足地说,“是严家,他们在争沿街的绣坊,‘柳上’归了严家,刘氏不服,几次三番地找事,还在严大公子的坟前纵酒奏乐,严家生气了,派人屠了刘氏,你听懂了吗?”
见许巽面带疑惑,小乞丐又补充道,“反正就是两个世家打架,一个打输了而已!”
“小赖子,你师傅在哪?”,许巽好奇道。
“我师傅…师傅他老人家云游去了”,小乞丐吞吐道。
许巽点头,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倒一点碎银给小乞丐,“小赖子,日后不要作恶,你的聪明劲儿应该用在正途上!日后若无去处,可到城北云哉客栈找我。”
小乞丐愣愣地看着手心中的碎银,他发现眼前的人高大起来了,严伟从容,不悲不喜,这是他这十年来从未见过的人。
小乞丐目送此人离去,同时他发现屋脊上竟然坐着个人,那个人还从屋檐上飞了下来,大侠,活生生的大侠与公子。
“你话太多了——”,佛像后传来一个声音。
小乞丐从发愣中醒来,他紧纂着银子,又将玉佩掏出了出来,一齐奉到一个老人跟前。低头叫了一声“师傅。”
老人拄着拐杖,接过玉佩仔细看了看,最后又扔到了小乞丐怀中,沉吟片刻,问“他信了吗?”
“徒儿不知,但看他不像个聪明人,应该是信了。那屋脊上蹲着个傻大个,轻功不错,但和我比差点儿”,小乞丐洋洋得意地说。
“嘶~”,小乞丐捂住头顶,他又挨了一拐棍。
小乞丐偷着努嘴,他不明白师傅为何教他说谎,刘、严二氏虽有矛盾,但也不至于屠杀。那夜,他和师傅像往常一样收摊回家,但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抬头看,乌鸦在屋檐上起落飞旋,定睛一看,哪是乌鸦呀,原是黑衣人。
他牵着老眼昏花的师傅在街道上走着,一路上心惊胆战的。他问师傅,要不要报官。师傅只叫他保命,这不是官府能管的事情。师傅还说,这是报应。
他问,这些人是谁?师傅让他不要多问,牛为什么比猪活得久,就是因为牛不说话只干活。
他说,猪也不说话。师傅抬起拐棍打了他的脑袋,呵斥他,不要和老人顶嘴!
夜间。明月高悬,静夜无声。
一辆马车停靠在巷子里。车里坐着个面容沉静的男子,他靠在车壁上,月光透过车帷,隐隐地照在他的脸上,像沉入水中的白玉,柔和又疏离。
“公子,他们出来了”,巫山低声说。
男子睫毛微颤,伸手掀开车帷,月光如瀑,素衣胜雪。许巽平静地望着过道,见一大一小,一瘸一拐的人从远处走来。他们的影子越拉越长,直到被人踩在脚下,影子不动了,人也不动了。
老人拄着拐棍,小孩扶着老人,二人木然站在一辆马车前,像是被挡住归家去路的蚂蚁,充斥着无奈与恐惧。
“阁下怎么称呼?”,老人颤微道。小孩也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盯着马车。
许巽从车上下来,他缓缓走向二人,“鄙人姓许。”
“阁下拦路在此,意欲何为?”,老人抬眼道。他的袖子被小孩扯成烂布,若不是外人在,他真心给他一棍。
“刘氏被屠一案,鄙人尚有疑惑,还望先生解之”,许巽和气道。刘宅所遇的孩童虽乞丐模样,可是不偷不抢,口齿清晰,用词多为雅言,若不是有人教导,怎会如此?府外多兵镇守,府内又尘垢满台,若说他只是个躲避风雪而频繁出入,又久宿屋中的乞丐,这是不能令人信服的。
真相只有一个,小乞丐是故意在那等他的。他口中之言,若是真,便是真;若是假,则在掩盖真。无论如何,他都是知道真相的人!
“哈哈,老朽不过是篾匠,阁下找错人了!”,老人想要走,但被巫山抱剑拦住了。巫山的身影覆盖了二人的影子。
“她与你也是有恩情的,何故追杀至此!”,老人声音颤抖,抬起浑浊的眼睛望向许巽。
许巽皱眉,“谁?”,他虽起身于贫寒之家,难不成旁人施舍一个眼神就是对他的恩遇吗?
老人的手不停地哆嗦,他只好抓着小孩的肩膀,小孩被抓地前后晃动。
“我问你,粥饭供养之恩,尊重爱护之情,你认不认?”,老人朝前走,也抓着孩子往前拽,“五年前,你势单力薄,可以袖手旁观,如今,你是大官啦,难道要恩将仇报?”
许巽面对老人的逼问感到无措,他不明白老人在说些什么。五年前,何事他袖手旁观了,如今,他又怎么恩将仇报了?
“她是老朽的命,谁也不能动她!”,老人咬牙切齿道,还没等许巽开口,他转变了话锋,歪着脸问,“许巽,你父亲坟前的草有一丈高了,衣锦还乡了,不去看看?”
许巽心头一颤,他盯着老人的脸,虽然觉得熟悉——年少的种种回忆忽然充斥在眼前,流民迁徙,苏家庄园,桃花山误杀,狱中宗氏,劫匪烧掠,叩门求人……
老人松开了手,温柔地拽着小孩的胳膊往黑暗的巷子中走,他们绕过了巫山,贴着狭窄的墙面前行。巫山怀中的剑始终没有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