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每一个贫瘠而想要活下去的村庄,能带领村民活下去的,永远都是那个能带领大家争夺到更多水源的人。
村长之所以成为村长,并非因为他年高德劭、老于世故,村长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是村长了,那时的他孔武有力,能握住打来的两根棍子把人甩出去,也能用下腋夹断四根锄头,只要绷紧肌肉,就算是刚磨完的菜刀也只能令他伤到皮外。
那是很多年前了。
村长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带领大家打退邻村,开心地将混着黑泥的渠水倒进嘴里的晚上。
他对周景举起了长刀。
“大侠,天冷了,真的不打算进客栈休息一下吗?”
周景不言不语。
随着那长刀在风中清响,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他们从自己的厨具堆里、破布包里、衣服下面拿出长刀、匕首、菜刀、锄头,缓缓向前走动,站到了村长身后。
“村长,这个人是不是……”
“……是,当年我进破山关,见到的就是这个人。”
他们当年在城垣下远远一瞥,记忆并不真切,但是村长却进了破山关和他面对面地交流过,经过村长的确认,他们记忆中的人好像也渐渐清晰,和如今正昏睡在酒气中的军官重合在了一起。
“张正中!”
这个被他们心心念念了多年的名字,却连一次人也没见过,就是张正中,把他们害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
他们两个越过村长,对着那具身体毫无防备的后背举起了刀。
看着身前两个毫无防备的后背,村长横刀扫了过去,只听到当啷两声,两把刀甩了出去,人也倒在了地上,血如泉涌。
“混账东西,你们现在出刀心里爽快了,是想把杀官的罪名推到那些人头上吗!”
人群一阵骚乱,想杀张正中的人不止一个,更何况在场的都是杀过人的人,血气壮胆色,魔影蔽心神,在村长的阻拦之下,人群还是进了一步。
村长横眉倒竖,冷冷地看着他们。
“混账东西,咱们早就是该死的了,你们想跑,我肯定不拦着你们,但是今天谁想杀这个官,谁就是碍着那些不该死的人活了,你们看看我这一把老骨头拦不拦得住你们!”
“村长,就是他害的我们,这些年给这个狗杂种卖命,他干了什么咱们都清楚,咱们该死,这狗杂种就不该死吗?他他妈的这个时候到这来了,这是老天爷都在帮咱们,叫咱们把这个仇报了,今天不砍了他,以后活着也是受一辈子罪。”
村长看向了藏在黑暗中声音传来的地方,他什么都看不到。
因为什么都看不到,村长开始慌张。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种时候要藏起来,我们只要假装把该藏给这些绝学武人的东西藏起来就行了,只要假装把该藏给那些贵人的东西藏起来就行了,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是谁,为什么不想被我挡住,为什么只要肚子里装了几两饭就敢在这种时候怒血上头,那些人把饭让给你们吃,是为了让你们吃饱了逃跑或者吃饱了上路,不是让你们吃饱了害他们去死的!
村长还想怒骂这些人,胸中翻涌的话语在糅合成词句,但还没吐出就已经消散。
他已经很老了,没有那么多用来发怒的力气了。
“今天他不能死,还愿意听我这个村长的话的人,都过来吧。”
他们本就该演一场戏,有些人想要逃跑,他们会掀起叛乱,有些人想要赴死,他们会镇压叛乱,然后逃跑的人在夹缝中求生,赴死的人背负罪名,在死前看到余下的人走向新的家园。
有的人还以为在演戏,有的人已经知道演不成戏了。
是夜。
村民们从没打过这么爽快的架。
每一个人都不怕死,每一个人都不怕别人被自己砍死,每一个人都在全力劈砍,每一个人都不在劈砍别人的要害。
是铁和铁在碰撞,木和木在碰撞,肉和肉在碰撞,就好像不是生死战斗,而是在每一个层面进行最纯粹的角力,将一个人的精神和灵魂都碾碎了揉在一起丢进沸腾的油锅里,把血液从无底深渊里抽出来,奔涌、沸腾、蒸干,直到把每个人都抽净榨干,只剩下最后的渣滓。
在寒风的吹息与无休止的喧闹之中,张正中醒了过来。
他揉了揉眼睛,想要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眼前一片混沌,但他是关隘守备,也是军中的佼佼者,即便看不真切,耳朵也已经告诉了他,这是刀兵之声。
张正中喉咙中发出生涩的嘶吼,拼尽全力拖起身子,想要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这时,一只手按了过来,将张正中的半只手陷进了木制的桌面。
疼痛只有一瞬,张正中骇然地看着前方的人,终于看清了前方是和自己喝酒的周景。
只见周景提起酒坛向自己的碗中倒满,轻轻一笑。
“你醒了,来,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