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见无人上钩,假意收摊,有几位烦心的百姓急忙拉着道士,求他指点迷津。
道士略施小计,故意推脱,寻常百姓对风水之术,态度本就半信半疑,可牵扯到钱财时,总是会踟蹰蹉跎,道士也不急,眼见众人依旧犹豫,立即收摊。
这时又有路过生意人上前询问,还很客气奉上钱袋,道士眉欢眼笑,小声与之交谈。
有两位前车之鉴,几人终于下定决心,急忙拿出银两,道士心烦意乱,还是黑着脸给众人解惑,当然顺点钱财也无可厚非,本以为棺材钱足够,可逃之夭夭。
恰遇赵清甯带着丫鬟闲逛于此,说出十两银子,让他掐算死人山前,那两口水井,为何一口干枯,一口清泉。
陆时安错愕。
死人山就在镇内,离他家不远,至于水井为何清泉与干枯,他也不知缘由,更从未听人谈及过,不过十两纹银足够他鬼迷心窍,想都不想便应承下来。
几人来到小镇,道士对着水井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也想不出合理解释,最终借用早年游方道士那句‘向死而生’四字,搪塞赵清甯。
赵清甯环胸冷笑,就连丫鬟春柳都满脸讥讽。
道士不管不顾,伸手就要钱,赵清甯也懒得多说,抬手就揍他,还撕下他脸上贴的假胡须。
自此两人结下梁子,陆时安至今想不通,赵清甯是如何识破他的伪装。
当然赵清甯还是好心留下二十两,因为杨朝先怕陆时安被打死,跑过来讲清缘由,尽管认定两人一丘之貉,还是大度留下棺材钱以及安葬费。
这笔账自然落在陆时安身上,两人因此成为债主关系。
可能身份约制,亦或闲来无事,自从认识陆时安后,赵清甯时常会来捉弄敲打他,似乎这恶趣味能让她开心,而且每次都会拿走陆时安的私房钱。
还很义正言辞的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她收点利息也无可厚非,更别提还情有可原。
陆时安无力反驳,无奈只能将钱财分作几次藏好,以免一次性被她搜刮走。
今日依如往常。
魔高一丈。
此刻陆时安只盼望赵清甯赶紧离开。
可事与愿违,偏偏不如意。
赵清甯没有离开意思,看向房内那扇被封死的木门,轻声道:“当我得知,你便是陆先生之子时,我其实很惊讶,但随之释然。
陆先生喜云游,爱诗词,最愿酒不离身,对你难免疏忽,所以你走上行骗的道路,其实也能理解。”
陆时安苦笑。
不愿解释,也担心越描越黑。
赵清甯回头看着陆相言,若有所思道:“门后应该就是陆先生的房间,房内肯定有许多字画,不如你带我进去转转,你我两不相欠,如何?”
陆时安摇头。
没有任何考虑。
赵清甯莞尔,自顾自向前走去,陆时安健步如飞,挡在她面前,神情凝重:“赵小姐,您别为难我,自从我爹过世,遗留之物,我已全部烧毁。”
赵清甯细黑眉毛跳跃,小半信半疑道:“陆先生既已仙逝,我自然是不便讨要,可你试着想下,年关将至,你连件像样衣服都没有,而且丰年喜事多,隔壁邻居有点喜事,你连礼物都拿不出来,难免让人笑话。
不如你进房拿件陆先生写的字帖给我,价钱随你开,我爹向来对陆先生推崇备至,言称陆先生‘才华冠世’,年后他就要过寿,我都不知送什么寿礼,唉。”
听着赵清甯疲惫的声音。
陆时安眼神飘忽,不忍直视她眼中毫不掩饰的狡诈。
恰在此时,有道尖锐声传进房间:“小姐,白公子已在外面等候多时。”
赵清甯无动于衷。
紧盯着陆时安,眼眶有泪水滚动:“如何。”
陆时安满脸凝重,依然摇头。
本以为赵清甯会就此罢休,岂料她突然含糊其辞道:“我爹常说‘细恐之下见极微’,这话果然没有错,今日在你身上运用这招,效果极佳。
天色不早,不便多留,明日我会派人来取寿礼,等我爹寿辰之后,定有重谢。”
陆时安苦笑。
已走向门口的赵清甯又退回原处,眉含眼笑道:“还有别再狡辩,说你将陆先生全部字画烧毁,你刚才可有迟疑。”
陆相言神色惊异。
仅凭片刻犹疑,就敢盖棺定论,而且让人无法辩驳,难怪上北城内人都说赵清甯聪慧。
门外又响起催促声。
陆时安叹息,只能上前开门,站在门外的丫鬟春柳见到陆时安,脸色阴沉,转眼看到自家小姐,笑脸灿烂,翻脸如翻书。
对这种敌视眼神,陆时安早就习惯,倒是挥手算打招呼,春柳视而不见。
眼见院外等待几人,已经走进小院,赵清甯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以免给陆时安带来麻烦。
刚要跨出房门,侧边窗户吹来寒风,卷起书案上的纸张,在空中缓缓兜着圈子,像极跑江湖的技艺人,很不凑巧,落在赵清甯脚边。
赵清甯抓起纸张,随意掠过,笑容浓郁:“陆先生被人尊称‘一品风流’,寻花问柳的本事不差,出口成章的把戏也令人惊艳,没想到你这寂寂无名的养子,也能挥毫出这般铁画银钩的字迹来,真是稀奇。”
陆时安笑脸和善,既没有承认,亦未反驳。
赵清甯抓着字帖,怡然自乐,院中几人见到她,都露出笑容。
等众人离去。
陆时安抬头,见天色有些昏暗,便提着祭品出门,来到死人山前。
看着插满黄香的狐仙庙,眼神锐利,心绪有些不宁,似乎想起往事,喃喃自语,随后走到边上,跪在斑驳陆离的墓碑前。
也不知过多久,直到身后传来走动声,这才结束祭拜,转身就看到是赵清甯等人。
几人明显也倍感意外,站在赵清甯身后的春柳率先出声,语气生冷:“还真是阴魂不散。”
说完还指责陆时安不懂规矩,陆时安不愿与尖酸刻薄的春柳计较,让路走到边上。
有位紫衣少年上前。
陆时安眼角瞥着此人,见他丰姿如玉,目朗似星,恰紫衣少年回头,四目相对,只觉浑身冰冷,如坠冰窖,待他回头,才感觉如常。
紫衣少年没有捧香,更没有跪下,只是望着狐仙庙,嘴唇蠕动,说着别人听不到的话。
另外两名年轻人走到陆时安身边,自报姓名。
身穿山水白衣的男子叫做白沉江,精瘦少年名为武长弓,陆时安有些奇怪,为何不介绍紫衣少年,而且他注意到两人看紫衣少年的眼神。
既有尊敬,更有畏惧。
几人等待期间,也算交谈甚欢,不知不觉谈到狐仙庙。
白沉江疑惑道:“陆兄,不瞒你说,我走南闯北多年,还从未见过有人供奉狐仙,其中缘由,还望告知。”
陆时安漠然。
外地人士来到莽州,总能听到许多怪诞事,于是微微思量,说道:“众人供奉的狐仙,曾幻化为人,惩凶除恶,可是听到此事。”
话音刚落。
精瘦少年武长弓露出不屑。
白沉江点头又摇头,轻声说道:“这件事我听说过,不管真假,都不愿细究。”
“那所究何事?”
白沉江沉默过后,叹息道:“野狐招夫。”
陆时安惊愕之余,脸色骤变,仔细打量谦逊有礼的白沉江,察觉他并非玩笑取乐,也就收起无谓态度。
但还是止不住心里好奇,反问道:“听您几位说话,话尾变音,应是来自首善之地,来到莽州,为何对这野狐招夫之事,这般上心。”
话刚说出口。
包括紫衣少年在内,纷纷投来骇然目光。
仅凭寥寥数语,便能听出他们口音,并且准确无误猜出他们来自哪里,这可不像寻常山野少年能有的本事。
白沉江脸色复杂,没有说话。
陆时安神情诡异,也不追问,久等不到几人回应,拱手离开。
看着逐渐走远的背影,紫衣少年走到赵清甯面前,轻声道:“清甯,既然不愿嫁到京城,那便不嫁,我会跟沉江说清楚,让他备上礼物,去跟老太爷请罪。”
赵清甯瞪大眼睛,不明所以。
紫衣少年收回视线,笑道:“对女子来说,贞洁如命,你不愿嫁,也别用自毁贞洁这种伎俩。”
脸色羞红的赵清甯握住铃铛,低头不语,她确实有这种心思,故而闯入陆时安屋里,好让白沉江知难而退。
回到家的陆时安心情烦乱。
坐立难安之际,推开那扇木门,走到靠窗书案前,摊开纸张,举起右手,轻轻研墨。
想起养父临死前‘菩萨过江,众仙搭桥’八字忠告,又想到眼神诚挚的白沉江,最后想起七年前那个雨夜,那位跨马佩剑的白眉将军,临走时让身边谋士给他断命。
说他‘命途多舛,福薄灾生’。
回过神来,陆时安眼神肃杀。
重新提笔,那双清澈瞳眸片刻间满是灰彩,戾气十足。
陆时安自嘲,福缘命薄,随后提笔沾墨汁,笔下游龙走凤,利落潇洒,恍惚有种沉闷的寒意藏于笔尖。
随着手笔摇动,镌刻在字里行间,很有股别致的味道,一钩一划,悍入七分。
放笔停墨,双手撑着书案,陆时安盯着纸上几个大字,面色坚毅,与往日大不寻常。
野狐招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