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已经成为一个废人,我甚至嫌弃自己这样终日无所事事。儿子问我想做什么,我想了想说:画画吧。
究其实,我之所以选择画画,是以为画画能让我避开这个纷乱又陌生的世界,内心得以安宁与平静。亦或许,画画也许能打开我的重启之路。但我知道,我的画根本登不上大雅之堂,也支撑不起我的生活前景。
可眼下,这是我觉得唯一能够开始的事情。
儿子带我买画架,买画板,买绘画用的工具,他不断询问我的需求,我却不知道我到底该有怎样的需求。对于钱的概念,对于消费的概念,对于需求的概念,似乎离我太过遥远。
无论如何,我终于有了事做,白天一个人在家,坐在画架前,不知不觉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心不再空落,不再茫然。线条与色彩明明暗暗交错起伏,我不用担心和任何人打交道,不用担心和任何事产生关联。家,就是一个巨大的保险箱里,我躲在里面,清寂泰然,固步自封。就连年长我十八岁的姐姐也说:这娃,像是变了一个人,没有了过去的热心,也没有了太多的话。
每天丫丫从幼儿园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奶奶画的画,有时她会牵了妈妈的手,一起在画架前相看很久。
这天半上午,我正画蝶,家里似有音乐声响,声音闷闷的,寻声去找,才发觉是手机躺在平展展的床被里。瞥一眼电话号码,眼睛里忽然就有泪花冒出来,这是子寒的电话号码,这是子寒给我打来的电话!
子寒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只身来到这个城市打拼,我当时已经三十五岁,试图想冲出家庭桎梏,重返职场。我们俩在一家广告公司共事,她做设计,我做财务。混熟了,竟也没了代沟。
我们常在一起聊心思,她知道我再婚的苦,我知道她喜欢的人,我们俩还会穿同款的牛仔裤,做同款的直发,扎同款的马尾。我黑化自己说纯属装嫩,子寒就会笑意盈盈搂了我的臂膀说:我有一个像妈一样年纪但又似姐一样年轻的姐姐。
胜似母女的情义日积月累,以至于她早已成为我们家不可或缺的一员,即便是儿子结婚以后,每逢家里做好吃的,儿媳总会说一句:我喊子寒姐来家吃饭。
也常有熟悉的人取笑我们之间不论辈分的称谓。这也难怪,儿子儿媳与子寒同龄,我与子寒却是知冷知热的知心人。
三十而立,子寒有了自己的广告工作室,也找到了人生的如意良伴。她结婚的时候,我专程赶到她的老家,她说:我今天出嫁,你得像娘一样,看着我坐上花轿。
我素来欣赏子寒为人度事的风格,尽管她年纪不大,阅历不厚,但她喜欢剖析事物的本质,冷静且客观。她一直对我一腔热血投入工作的态度持反对意见,对我不遗余力的付出深为担忧。可是,我以自己的年纪以自己的感性也以自己的良善,在那条看似阳光的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出事那年,我在他乡异地的街头流浪,给儿子打了电话,也给子寒打了电话。她在电话那头,不断地叹气,语气里满是担忧。最后,我要挂断电话时,子寒哽咽着说:姐,你保重。
印象里的子寒没有掉过眼泪,即便是她心里有再多的不痛快,跟我讲述起来愤怒至极,即便痛苦到令她喝酒买醉,她还是会笑着问我:姐,醉了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我说:轻飘飘的,可以不用那么伪装坚强了。
她听了很开心,然后把酒打开,把杯子放好,把床铺好,把垃圾桶放好。
我有些心疼她,这个女孩,从走出家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学会了依靠自己的力量,即便是脆弱到尽头,也不会迷失自己,也不会让自己败得失了体面,没了尊严。而我,在某些时候,真不及子寒智慧。
午时,子寒在预定的餐厅点好了我喜欢的菜,我却迟到了半个小时。
见我出现在楼梯口,她急忙从座位上站起身向我迎了过来,一边关切地询问我:怎么到的?坐了公交?
我迟疑一下,才点了点头。子寒不再细问,以她对我的了解,她应该猜得出来,我撒了谎。
是的,我的确撒了谎。走出家门,本来想坐公交。可当我站在公交站前,忽然发现自己看不懂站牌,看不懂街道的名称,看不懂公交车次。我究竟该坐哪一路哪一站?我站在站台上,站了很久,任公交在我身边来来去去,任行人在我眼前上上下下。
看着相约的时间临近,我才慌忙拦了出租车,告诉司机我要去的地方。下车时,司机问我:微信支付?
我亚声说:现金。
司机“呵”了一声,说道:现金哪,如今可是稀缺货。
我窘迫地递过去一张十元纸币,心里却想问:用微信怎么支付?
子寒招呼我坐下来,亦如从前一样,给我倒茶,询问我回来这几天里的感受,告诉我她现在已经是一儿一女两个宝宝的妈妈。我能想象得到她每天在工作室、幼儿园、家三个地方之间交叉穿行的忙碌,人显得越发清瘦,个子得越发显高挑。
吃完饭,她要急着赶回去设计广告,穿过马路,向我挥手道别。在她回身离去的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低头看屏幕,是一条来自子寒的转账信息,眼里顿时雾气蒙蒙。这个姑娘,她是担心,我面对面接受支助的难堪。
我摇摇头,重拾心情往家走,看到路边有超市,抬脚进去买日用品。结账时,收银员对我掏出的几角纸币不予接纳,我慌慌张付完了款,心下狐疑:莫非人民币的角币作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