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不该来。我对伍家少爷的疑虑不是仇富也不是打工人综合征,而是眼前的局势,因伍家少爷的出现而变得更加复杂。祖籍福建的潘、伍两家也善信善祷。客家人要拜妈祖,因为妈祖是航道神,出海时可长风借力,力保平安。但真武大帝也是水神。以前没有专门的消防队,库房,藏书楼与宝钞铺子都要请神。寺庙的神佛是不能改易的,所以只好在屋檐上作文章。王府与文庙都用黑顶琉璃瓦,以上镇着七个脊兽。这些琉璃釉面小兽里必须有能吞火的狻猊与喷水的狎鱼,才能算完工。这样来看,即便是伍家同顺德地界的团练有关系,这并不奇怪。广州府的富商,在地方多有别墅。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官员商人要出世家,风水是不可能不看的。潘、伍两家在城厢外置地,首先就看中了地势。珠江南岸的河南地相了一块进水口,搭起了空中别墅。河南地虽是小岛,进出皆要动用舢板,甚至厨子日常要烹调的活鸡猪鸭,都得靠人力运入,实在划不来。但城内收了重金的风水先生,愣是将伍家宅子的地基划在了海幢寺旁,就图四面来潮冲击滩涂的“卧龙漱珠”。行内多议论,十三行能勃兴,托赖的是明廷为镇压广州地底的龙气而修的赤岗塔、琶洲塔和莲花塔。这样从越秀山倾斜而来的山精与自三江源留下的水脉,就都被关在一个三角洲里,不至于蔓延开来。潘家与伍家深信风水,又怕财气淤积在三角洲为祸,因此开枝散叶,选定周边县城的领地建屋。伍家为防止朝廷非议,没有公开与地方团练的关系,但实际上也是应募人之一。
钱既古称泉,自然就要有取之不竭的意思。但命运难以捉摸。借风水宝地聚财的伍家,以白银入流水。但最后却衰败在火灾上。那天火势来得汹涌,伍家的银子在熔炼后,流入了身后的河道。将整个河道堵了个干干净净。
很难说命运的幽默感是玄妙还是残酷。
但这是伍家可以出现在此的理由,不是必须出现在此的理由。伍家与其他三席有旧雠。在广州府里,当然没人动得了他们。但少东家竟然星夜到了三元古庙,参加这些人的聚会。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一个秘密。
秘密太多的时候,生活就会变成规则怪谈;而和爽文不一样的地方是,生命只有一条,死状却可以有一万。
我轻轻摇了摇头,转眼看向其他人。
席三的气度又有不同。虽然从皮肤来看,席三也是名士绅。但谈吐中声音总带有一种金石的铿锵。作为文士,他的手指过于粗短了,食指与中指的手指进节都结出了厚茧。但言谈中的遣词很考究,甚至很多时候到了谦抑的地步。这是只有在儒林中摸打滚多年才会形成的习惯。清廷虽然于马背上打天下,但士林风气仍是重文轻武。对于武夫而言,文人的谈话有如切口。虽然可以应对,但毕竟不娴熟。进士出身的文官或能统领军职,但地方生员宁愿自行组织团练,自筹钱粮,也不太愿意担任绿营佐领。与普通生员不同,席三常援引大清律条为自己解释,问话也更趋近实际,对我是否通夷、团练如何向绿营要人,乡勇怎么与白莲教众冲突的细节问题,明显关心。他说话时会瞪眼,言谈间对官府也略缺敬畏。显然是唱惯了对台戏的做派。伍家少爷与他对答略多一些,看起来二人相识日久,只是不太熟悉。
西席却是位我看着很眼熟的先生。
和其他三位不同,西席的衣着明显清贫得多,无缎无绸,粗布当衣,也没有顶戴。水色衣袍已经洗到发白,但没有补子,也没有绣边。从面相上看,他是清癯的。腮处即深陷下去,勾勒出清晰的颧骨线条,下颌延伸出一撮胡须,拉长了视觉上的整个头型。轻巧而高昂,但并不张扬。他的仪表有一种浑然天成,松弛得恰到好处。对答时话不多,但总点出问题所在。更多的时候在思考。他捋须点头的时候便是所谓松鹤之姿。眉毛过眼角而有剑折,显示出个性的果断与坚毅。眼睛虽不大,但眸子却极其有神。眯起眼睛的时候,目光会变得柔和;但从无疲倦失神之虞。他的头顶总是打理得很干净,耳廓明晰,正面看去略有张翕。说是福相,不敢苟同;但说是清贵,我能双手双脚赞成。相较于其余三位对我被移交过程的关切,与言谈上的冷漠;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更多的是担忧与怜悯,但并不轻易表达自己的态度。有几次我看得出,他想让我多说两句;但担心会使我的处境变得不利而作罢。我起先疑心这不过是红脸白脸的分工,而他们之间的争执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但当东席称他为良图先生时,这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担心便消失了。至少我知道,此刻在我面前,坐着一位即便宣宗皇帝亲临,也要鸣炮致敬的人物。
来人是壬午科中式举人第二名,两江总督裕谦之幕僚,龚自珍的落第好友,林则徐的江湖之交。明治维新所依赖之教材《海国图志》的撰者,说得一口隆回方言的魏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