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还没有来得及亲历一颗子弹削掉一片头骨的普通市民而言,战争意味着勇气,意味着帐篷里居住的军官即便没有雅利安人的雕花骨刃下棱角分明的大卫式的头颅,在他们的身体中也栖居着阿伽门农与海格力斯的英魂。贵族可以为了家庭的尊严决斗,而母亲和妻子绝不允许为此哭泣。当社交的礼仪中除了亲吻,还允许勃朗宁子弹与花剑配刀来洗刷门楣上的耻辱;一场战争算得了什么?刚从军校和战争系毕业的未来子爵们在沙盘前挥斥方遒,自由商人们花大价钱购买报纸的版面,鼓吹在扬子江航道下隐藏着多少可以挖掘的白银,而两百万两或三百万两白银又能修建起几条摄政街?造船厂急着用染血的银子换成定量发放的面包,在拉长自己的订单。当战争不发生在自己的身边时,每一个可能获利的人,都是马尔斯在世。
但我们必须公允地评价理雅各与和他一同躲在阴影之中的英国人,他们绝不怯懦。虽然他们中不少人认为战争是必须的。但螳臂当车的勇气却来自于亲眼目睹太多的死亡。怯懦是人类根深蒂固的罪恶的,但谨慎和慈悲不是。反对战争的伦敦人里,许多人的父亲参加了布尔战争,在塔拉纳山战役中,喊着荷兰军号子的布尔联军,趁着熹微的日光与浓密的晨雾,向山口上的英国人发起了冲击,英国初败的消息传向了本岛;但在军中担任神职的神父却在回国之后患上了抑郁症,在忏悔室的隔间里反复就自己的噩梦忏悔,忏悔碎弹片是如何穿过沟壑、掩体与工事,打中了自己带来的16岁助手的后脑。这个孩子甚至还含着嗓子在背晨祷文,再含糊地说了两句,才倒地死去。
这个故事当然没能在女王治下的白教堂引起更多的关注与同情,有几位女士掏出了手绢擦了擦眼泪。但她们也不敢公开地阻止另外那些血液已经涌上头顶的年轻人,红着眼睛喊出“复仇”的口号,似乎复仇女神这个古老的女神也随着意大利人的文艺复兴,又重新飞回了天使的行列。但理雅各教士这一次已决定不再捍卫“正义”,他想捍卫“良心”。因此,当现在眼前的这个东方人,向整个大英帝国的“良心”开炮时,他感到格外刺痛。
而且,这一次的论调与他所熟悉的腔调不同。教士在面对一个势均力敌的同量级对手时,常会露出一种玩味的神态;对方竟然在试图以一种“文明”的方式,来挑战英国的“文明”。这对于理雅各而言,不啻在洪流中衔来橄榄枝的信鸽。作为受洗的选民,教士以为智慧应当是惠及全人类的。但对于议会中等待辩论的外交部官员和海军部老爷们来说,刚刚的这番话的意义便不同了;同样的废话,尼德兰的公使每天都在重复,加拿大和印度总督的密信天天都在谈。然而,如果由两广总督府派出的辫子兵,在预定出席的下议会听证会上,痛陈这一番道理,那么伦敦的社交界和法律界就要引爆一颗炸弹了。深知后果的理雅各教士,感到胸口一阵发闷,使他将注意力转向了康德。
我主是否能创造出一块自己也无法举起的石头?
在短暂的走神之后,神父开口打断了沉默:“您知道我国的报纸并不从属于当局,这对于您和您的官府,可能有些难以理解。但林总督既然已经花费了大量时间翻译我们在远东地区的报纸,那么我还是如实地向您坦白,没有哪一家媒体真正代表当局的意志。现在您看到的,选举年都能看到。”
来客以一种难以察觉的表情笑了一下,嘴角的幅度小得几乎捕捉不到:“您是在试探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