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她无暇顾及他和她之间是否还有情谊，似乎是刻意回避，连西北和都城来往的书信都字字句句疏离客气，像旨意斟酌。

她不再是那个举止得体的上都贵女之首、地位尊崇的将军府小姐。

他也不是那个初见便让一众少女牵挂不已、爱在亭中抚琴，树下折枝的少年储君。

彼时她在战场，手腕铁血，取人性命毫不留情。而他身在朝堂，睥睨天下，生杀予夺，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或许他，一直都是那副模样，只是她从未发觉。一路走来，或许只是她的心境发生了变化。他在她面前从不遮掩。只是她爱带着面具瞧他。

以为他依旧是那金贵冷淡的少年储君，她奉上一盏茶，换来他浅笑着的：“孟二小姐有礼。”

随着她远赴西北。他独自继位。他们之间那些若有若无的少时情意似乎早就被消磨殆尽的不剩分毫。

她只做他趁手的一把锋利长剑，永远不会背叛，就足够了。

孟窈窈想，她永远成为不了喻皇后。就像那人年少时总会伪装的温润凉薄、克己复礼的假象，讨得众多爱戴和欣赏一样。

和他一并长大的她，也颇会审时度势、颇为心硬、甚至从未设想和谁会度过一生。上都贵女之首，应是如此。

她们孟家人受人敬仰惯了，拥有远超大半数望族对百姓的热忱和责任心。却也显赫惯了，染上了与望族显贵别无二致的习气。

她爱人，但更爱自己，爱姓名前缀前的，那个孟字。

唯一的变数，是那日隔着廊檐望他那一眼时，她对他称一句臣。她见他手中批红的朱笔轻颤，竟涌上一些肆意的畅然，他道声“准奏”，似乎又从睥睨天下的君王变回了那个在水榭亭中抚琴的少年储君。

他转动手上玉扳指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情感更多，还是对他的审视更多。他配得上她的忠心，却很难敲开她的真心。

喻皇后与先皇是年少夫妻，用一生才明白哀莫大于心死的道理。

而孟窈窈只用了短短两个时辰，就大彻大悟、坦然接过了那个人快马送来西北的诏书。

是否足够证明，她与喻皇后截然不同。

那是她来西北的第三年。

那时她鏖战过一场，在心里同自己周旋一番，翻身下马，利索的身姿让身后将士叫了声“好”，眼神亮晶晶的就差不顾军纪上前问她：“将军，这次又准备带我们去哪打仗啊。”

她惆怅着支吾了许久，还是不知道怎么跟自己的将士解释，她不打仗了。

——你们将军约莫要回去嫁人了。

那人做储君之时事必躬亲，因此亲信众多。

做君王也很有模有样。他为她指婚。指的是从前的四皇子，眼下该称呼宁王的君佑宁。

是藩王也是他的皇弟。早些年一贯无欲无求的人，却也在这些年囿于封地、人来人往的浸染中，生出了些别的心思。既削兵权，又制王侯。这步行的漂亮。

宁王妃。她玩弄了一下那诏书上的字眼。下次见面，怕是要唤他一声兄长了。

她从前也这么叫过他的。只是他执意一声声的“孟二小姐”，将她的称呼摆正换回了“殿下”。

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圈，本以为推开得干净，到头来还是要和他扯上关系。不知道是缘分，还是孽障。她这一生竟绕不开一个他。

她的将士们定会觉得，她这般执拗的人，哪怕马革裹尸荣归故里也不愿嫁给不心爱的人空置一生，却要妥协一道圣旨。真是权势压死人。

明明有更加妥帖的办法，但事关她，多年来他还是那副不招人喜欢的做派。

孟窈窈只是轻笑着摇头，感叹，只因他猜测她不愿、猜测她会恨他，所以不打一声招呼，先斩后奏，先给自己做实了坏人名头。自以为是的很。

她究竟愿不愿意呢？其实她自己都不曾知晓。

对于要嫁人这事她是忐忑过的。只不过从未表露出来。

和他议亲，预备着定礼那时，他居储君位。她连见到东宫的人都要绕着走，像是见了猫的耗子，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

东宫的人见她这样更加诚惶诚恐——平日造访次数多到像回自家一样的人，却连路过都不愿意，这是中了什么邪了。

当时东宫的女官月芙，还在每旬例行进宫述职的文书中委婉建议喻皇后开导一下她。

孟二小姐是个不管不顾的性子。却总能在疯过之后兀自化解，说不定做出逃婚这样的事情也不意外。

虽于国无伤大雅，但劳民伤财，大抵是铺张了些。成婚的事情，还是只有一次就好。

只是，忐忑归忐忑，如今，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于情，前缘早已尽断，她不知晓自己跟他被拴在一起这么多年过后，还能去爱上谁。也还没领悟到底什么才算是爱。

于理，他是她的君王，这是他的旨意，家国尚在他们肩上，她不准自己、也不能将此事当作儿戏。

况且她已这个年纪，不再需要万事有人兜底，也不再绞尽脑汁的编出连篇鬼话，让前朝后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孟氏一族，向来死忠。眼下别说是让她嫁人，若是他要她立即捅上自己一刀，她也会面不改色遵旨吧。只不过免不了在背后啐他几句“昏君”罢了。

真该庆幸，他身边没有一位喜欢看人血溅朝堂取乐的妖妃，他也还算是个励精图治，只不过算盘敲的略响了一点的皇帝。

孟窈窈还没来得及思考到更深一层，隔着老远，就听见远处传来了百姓议论的声音。

得胜还朝，百姓定是热情高涨，激昂的情绪响遏行云。恨不得一个个飘到西北去，亲眼目睹得胜的场面。

有人上前附耳过来对孟窈窈禀报：“已至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