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2章(1 / 2)鲜花盛开的小镇首页

夏梦和与璎珞只一面之缘,却有些生动的巧合,比如拼车同行,又高铁临座。

“好巧啊!”璎珞活泼得笑着,向那个早就坐下的大男孩儿说,见他不仅不搭理自己,眼睛里还有些疑惑,就接着说:“你忘了?刚一起拼车来着!”可心里却想,这人真能装!

“哦,是吗,很巧。”夏梦和说时,对着璎珞笑了笑。

“你是到哪一站下?”

“佛山。”

“我广州,哈哈,本想着你没几站地就下了,我好靠窗坐会儿。”

“可以,你来。”夏梦和站出来身子,叫璎珞进去。

“这可太感谢了,我请你喝瓶水吧。呐。”

“不用了,我有。”

“你是哪个学校的啊?无论是拼车还是赶火车,你总是比我早在。”

“河大。”

“真巧,我也河大的,你大几,哪个系?”

“23级,历史文化学院。”

“哦,我是文学院的23级,上个月报了明德计划实验班,不晓得通不通的过。”

“祝福你。”

“你报了么?”

“没有。我想研究的是中国史,并不想跑来跑去地交流。”

“哦,——你是广东人?”

“河南人。”

“我是广东人。——哎,同学,你是有什么事情不开心么,感觉你总打不起精神,跟你说话你也一脸的严肃。”

“还好吧。”

“还好吧?很好很好!”璎珞没好气地嘟囔着重复。

吴璎珞瞧了瞧这个木头脑袋,一时无话,直将身子斜靠在窗边去看外面的风景。广袤的平原,村子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身后,好像它们不过是田垄间灌溉用的水井房。从远处看,人们住的房子太小了。从月亮上看,那就真的找不到了。睡了好长一觉,璎珞打开导航发现才到了湖南,还未到长沙站,左手边是相思山,往南一点儿是幕阜山,这山脉一直延伸到九江的庐山去,好像都是幕阜山脉。右手边是湘江流注的洞庭湖,昨天考完试躺在床上刷抖音还看到官兵八方支援去抢险救灾,不知道洞庭湖的水患如何了。这几天总是不住地下大雨,开封城也到处都是雨水;然而整个春天却没有落下几滴,校园里的桃李也好,泡桐也罢,没两天就晒枯萎了,单有人照看的牡丹因着水肥充足,开了很长一段时间。大礼堂失火刚过去不久,这将是所有河大人挥之不去的心病。

身边的位置空着,那人不知去了哪里。璎珞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去卫生间洗把脸,发现那根木头正忖在车厢连接处打电话,好像在争吵着什么。璎珞偷看了他两眼侧脸,只因为猜不到他还会发脾气,竟不知为何偷笑了起来。等她从洗手间出来,发觉那人不见了;带着疑惑再往车厢连接处走两步,才发觉他不过是直面着右手边的车门罢了。

“喂,刚才怎么回事?”夏梦和回身过来并没有理会璎珞的问题,径直走去了座位;他正与初中时候便相识的女友闹分手,异地恋总是如此熬人。没想到那璎珞竟也追到座位处追问:“是闹分手吧,小情侣之间常有的事儿,我刚才听了一耳朵,你太不温柔了,怎么能说那样绝情的话?”

靠窗坐下的夏梦和狠狠地瞥了璎珞一眼,“干你什么事儿!”

“我不过关心校友而已嘛,这都成问题了?”璎珞准儿问他说:“哎,你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到广州去?”

“并不想。”

“好,那我告诉你,我去广州就是要宽慰一个失恋的女大学生。我想着可能会让你好受点儿?——但我还是搞不明白,你们都在耍什么小性子,最后总是搞得明明相爱的人却不能在一起。”

“你恋爱过么?”

“没有,可那又怎样!”

“纸上谈兵终觉浅。”

“哼,这是什么糊涂话。”

“你说是就是。”

“你这又是什么糊涂话!什么叫我说是就是。”璎珞红了脸,不晓得是气那话,还是气什么,“搞得讲恋爱有什么了不起的一样!”

“你说的对。”

“哎呀,你这人可真讨人嫌。——也莫怪别人与你分手。”璎珞不自绝地大了声音。

“嗯,你说的没错。”

“你——你真是糟糕透了!”璎珞又嚷他。

二人后排的地中海大叔从朦胧的浅梦上站起来拍了拍靠背说:“谈恋爱回家了说,别扰了别人睡觉,可能行?”二人面面相觑后,璎珞执意要加夏梦和微信,还说要与他在聊天框里分个伯仲。

“你叫什么名字?”

“夏梦和。”

“我知道你叫夏梦和,我刚才听见你说了,就算你夏梦和再没出息,也不会找她刘丹。看来她很看不起你。”

“然后呢?”

“那她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呢?”

“你问她呀。”

“我怎么问她?”

夏梦和推了一个微信名片给璎珞。

“什么意思?”

“你自己问她。”

“我问一个陌生女孩儿,为什么当初跟一个男生好,现在又瞧他不起?你觉得我是个疯子?”

“方才你不也这样问一个陌生的男孩子么?”

“同级校友哎,怎么就陌生男孩儿了?”

“你起先认识我?”

“你不夏梦和么?夜航船里人们各说些趣事闲话,免得同行时间无趣,这不很正常么?”

“呵呵。”

“呵呵什么?人生忽如寄,对酒且呵呵?”

“呵呵你不敢问。”

“问便问,有什么不敢的。”

璎珞加刘丹好友,却一直没有通过,她拿与夏梦和看,一时便再无话说。长沙是个大站,上下的人都有许多,车厢里一多半都是放暑假的学生。璎珞原和沈梦娇是约在长沙见面,这样不仅可以帮梦娇散了闷闷不乐的心,也可以好好逛逛这座全国知名的网红城市,岳麓山、湘江夜游、橘子洲头、黄兴路、坡子街,油粑粑、臭豆腐、米粉、茶颜悦色。可惜天气预报上,长沙有连着一周的雨水,落雨总叫那些有心事的人更加忧心忡忡。

璎珞与梦娇在大学前都没有讲过恋爱,二人虽也长的亭亭玉立,皓齿明眸,却一心为学,彼此鼓励奋进,好让自己有个光明的未来,不至于再回到那小山村里,尽管山外的城里人总是云来云去般旅游,夸耀它简直是粤北的桂林山水。

高一下半学期,初中男同学陈昊送来一份情书给璎珞,说是托同班学生给她的,署名二十七画生。璎珞看那信中款款深情,直引着诗经里的名句,觉得好玩,便回了一封信;不想竟有更多封信被送来。璎珞觉得难办,就找沈梦娇来解围。沈梦娇不像璎珞,直接跟陈昊说要见那二十七画生。

三月十四号,农历二月初二,周日返校前,四人约在了浈阳湖的湖心岛上。这时节正是黄花风铃木的花期,一路走来的艳丽,仿若整个英德城的街道都弥漫着它清甜的香味儿。市民广场上有小孩子在落花的风中溜车,随行的奶奶们则整理衣衫,自拍着拈花一笑,阳光很暖和,不远处有一个年轻的母亲给自家孩子举高高。信鸽儿结群飞过,还有北上的椋鸟,湖心岛上的璎珞和沈梦娇等的着急,就打电话问陈昊为何失约,可无论如何都打不通。

沈梦娇猜想说根本就没有什么二十七画生,就是陈昊他自己写给你的情书,如今要见面了,却拿二十七画生不出来,就只能这样子放鸽子当缩头乌龟。璎珞觉得梦娇说的有道理,但又好笑起陈昊来,心想这就是讲恋爱啊,也并不比念书有趣一些。因为同梦娇在风铃花树下拍了美美的照片,也并没有很多的失望。反而是梦娇在去学校的路上,一直挖苦陈昊,说他无中生有的闹剧,简直叫人笑掉大牙;还说自己早该猜到的,陈昊的国文在九龙镇时候就总是全年级第一。从此她再没有见过陈昊在校园里假装同自己偶遇,也不甚关心到底有没有那么一位诗经誊写员的二十七画生。

这场虎头蛇尾的青春悸动很快就结束了,随之而来的却是不知道哪里传来的谣言,更因着她与梦娇总形影不离,二人被同学认为是不折不扣的拉拉。当事人却没谁在意,该贴贴该抱抱,一时竟也高中毕业了。梦娇是客家人,总说自己离不开广东,就念了广州大学。璎珞第一志愿是湖南大学,却比录取分数线少了两分,而河南大学只是个保底。璎珞不甘心,所以校园网看到明德计划后第一时间就报了名。也许是小地方住习惯了,璎珞并不觉得开封有什么可委屈的,在梦娇说广州这大城市有多么繁华的时候。也是在古色古香的明伦校区里,璎珞忽而改变了对于远大前程的名利追求,欣然于人文的古朴纯真。同家乡的黄花风铃有一比的是春上的紫桐花,一簇簇高高地耸在老房子旁边,蓝天白云下,自名春色。蜂蝶飞舞着争食,一朵朵如云下来,经过时候,仿佛你总能从那些落花里踩出蜂蝶没吃完的蜜。

夏梦和也常游串于这同样的校园里,只是他对这花草树木并不上心,除了每日上课便常常独自去那把“钥匙”后面的图书馆里翻看文史档案,立志通过史料和基因谱系来厘清中华大地五十六个民族之间的历史渊源,何时分化又如何相互杂居影响,而这一切的开端只是因为夏梦和打小儿听苗族的母亲说自己是蚩尤后人。史记里黄帝与炎帝联合攻打蚩尤的故事,是任何一个中国人都再熟悉不过的故事;可当一个河南人见到三苗之后还是多少有点儿心生波澜,毕竟这里是几千年来最多融合与攻伐的死战地带。

夏王朝的家天下以前是部落选举,这也许正是文明初步形成时期,彼此冲突与融合的交互关系下产生了区别于他者的自我认证,也由此产生了族群和图腾。大家的纷争究竟是生活资料的争夺,还是生活资料极度丰富后对于部落联盟中最高权力的问鼎,这仍然是值得注意和研究的。以《尚书》各篇中人们对于上古帝王的德行追找,和老庄偏于自在人间逍遥情志问道,都从侧面反映了一些历史事实,伏羲时候人们还并不见得会甘心为部落去打仗,而到了舜帝时候,征伐已然成为了部落盟主威信自证的由来,也可以从这种集权里看到社会组织化已经趋于完备;也是从此到了夏朝的家天下,逐渐在部族或者说早期的城市文明之间,构建了更为突出的最高强权,但这并不一定是政治上的,而很有可能是文化层面的,比如原始宗教和对于上天与共同信仰的先贤三皇五帝的祭祀大权。

蚩尤部落败北后会怎样描述自己呢?天命所归,连想都不要想,一定是这样。尧舜禹之间的禅让,也仅仅可以看作是封禅(封为祭天,禅为祭地)这种天命论下的权力交接程序,至于是文宣武喝哪般,是见不得真章的。但从商周有文物传世的字样来看,与兄弟阋墙无二,部落之间的冲突在所难免。至于那些少数民族口耳相传的慎终追远祖先的启蒙故事,同样与汉民族的三皇五帝一样充满着神话色彩,即上达天命,早已不可自我分辨。有人将此归因于母系社会,血缘婚作为习惯,极大程度上阻碍了部落之间的交互关系,在地广人稀的时代,语言并不需要文字记录来自我正视。伏羲和女娲所以被选为人文始祖,很大程度上是在描述人口基数膨胀的客观条件下,部落之间为生产资料争斗,进而产生了族外通婚的事实。在部落之间语言声调不同,却指向同一种事物的时候,人们便开始了文字创造。至于为什么仓颉造字后,会有天雨粟,鬼夜哭。那不过是因为传统的采摘和打猎渐不能养活更多的人,人们在逐步形成的有效沟通中,彼此教授生存技能,对于原始崇拜的神鬼巫术敬畏变淡,而开始尊崇圣人、至人——这些教授人们四时气候,得以耕作的这些人。天雨粟,只是人们自我劳作的结果。鬼夜哭,不过是那些巫师们夜学狐狸叫时煽动人心的念鬼“大楚兴,陈胜王”。

从祭祀程式到器物成型,夏商两代,并没有走到礼器同化人心的大一统,而直到周朝的分封制度开始遍地开花,才算彻底完成了中华礼乐文明的建造,而文字在此间各地的变造,也随与方言一统起来。

这些是夏梦和在高中时候的瞎想,有时他也自笑,虽顶了夏的姓氏,却还流着一半蚩尤的血。心里还想着犹太人为何不能是阿拉伯世界里的少数民族呢,他们一样有着亚伯拉罕的祖先认同;就像所有中国人都是伏羲女娲的子孙;难道只是因为不同母亲的原因么?夏梦和并不对世界史有多少了解,这不过是对道听途说来的故事有所疑惑罢了。

进来大学,夏梦和便找教授说了自己的看法,却并没有得到什么好的回应,一切从历史资料中来,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妄自猜测那只能是个异想天开的假设,个人尚且不能返老还童,历史更要尊重它本身,而不是去心心念念着创造它。夏梦和很听话,也是如此,更是不遗余力地遍读史料。

在高铁上,夏梦和还不知道吴璎珞是瑶族,若他知道,必然会隐了失恋的烦恼,而一味央求着聆听出于少数民族口中听来的祖先记忆。尽管个人的记忆并不见得可靠,但一个民族的自我定义是经历过漫长的变调儿后,所留下来的不同于别家的样式,就好像一本族谱,记录着本家最高光而耀眼的时刻。

一路到站,璎珞还不忘祝福他一路顺风。正如璎珞听到的那样,夏梦和虽然说同意与刘丹一刀两断,可他心里却有另外一个想法,不然他也不会顶着母亲的反对,买票来佛山。他希冀自己闪现到那个初中同桌的面前时候,一个拥抱就可以解决掉她心底对于自己的所有抱怨,所有的不愉快如烟消云散,重归于好就像人睡了一觉重新清醒过来一般容易。

事与愿违,刘丹并不在其父母经营的季华路大排档铺子里,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宋晓琴打了语音没有人回,刘德发打了电话没有人接。这对儿父母边忙着手里串肉的活计,边气着说,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女大不中留。刘德发与夏梦和的父亲夏喜是老相识,比夏喜长五岁,原来是在睢阳老城里的胜利西街经营一家东北手工饺子馆儿,店里用的葱姜蒜尽是夏喜大棚里种的;因着古城翻新改造,便别处来投到小琴二哥闯荡的地方做生意。也正是因着父母都在佛山,刘丹才报考了佛科。

宋晓琴较之以前晒黑了许多,许是南方的天气更见热辣;刘德发却还是老样子,笨手笨脚地只顾做活。

“剩儿,你跟姨说说,恁俩是咋着嘞。”晓琴叫着夏梦和的小名儿狗剩儿说,又再次脱下手套去捡手机。

“没啥,就是丹丹觉得异地恋太苦熬人。”

“咦,俺这小妮儿,我得说说她嘞。——想当年俺二哥跑到这南方来,俺嫂嫂不是一边种地一边在家带孩子,坦洲电器厂打了几年工,有了本钱才跟着俺哥来这边做烧烤生意。——咋着,这刚分开一年可心里鼓捣着埋怨起你来了?——我记得她来这边上学还是你送她哩,是不是?”

“嗯。”夏梦和回答道:“这也不能全怪丹丹,我这人有时候也木。”

“两情相悦的事儿,我敢说,她对你绝没有二心,谁养得闺女谁知道。你就放宽心,等她晚上回来,我好好数落数落她。——咦,也没问你吃饭没有,刚才只顾着给你拿水嘞。从家里坐过来得七个小时吧。——德发,你别忙这了,先去给孩儿弄点吃哩。”

“不用,姨,我在车上吃了,这会儿还不饿。”

“可是?——那也中,一会儿俺忙完了,咱们一起吃,现在五点,再有四十分钟,我这天天干这个,累哩跟个啥样,不要闹钟都知道啥时候干完。哈哈。”

“要不我也帮恁干一点儿,给我拿一双手套吧姨。”

“大学生哪儿能干这活儿哩,叫你。你就坐着吧。”

“闲着也是闲着不是。”

“闲着吧你就,等以后参加工作了,有你干不完的活儿。”

说话间,刘丹推着公路车回来了,见夏梦和正坐在父母中间,惊讶后只稳稳地说了一句:“恁咋还来了?”

“有些话得当年说,我想着。”

“来了也不帮着干会儿活儿,一点儿成色没有。”

“咦,你有成色,你替恁跟恁爸俺俩干过几次啊?好好意思说人家。——另外啊,我跟你说,我跟恁爸都可看好剩这孩儿,长得一表人才,要个头儿有个头儿,要脸面有脸面。跟人家在一块儿,你不吃亏。也不瞧瞧你那瘦消样儿,风一吹都挂树上了!”

“那你说哩恁闺女可配不上他。我还跟他处啥呀!”

“我是那意思吗?离家这几年,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我跟恁爸天天没日没夜地忙,你回家了只睡觉,一句孝顺的话都没有。”

“我不是上学哩嘛,你以为上学可轻松?我也每天累得要死。”

“天底下就你忙。上学,上学,我都不知道上学有啥累哩。要不是我弟兄多,俺爸不叫我往上念,我歪好争争气也能读个一本。”

“呦嗨,我还真不知,俺妈这么厉害哩!”

“比给我犟了,恁俩有啥话好好说。东边儿有个小公园,你带剩儿去转转。”

“中。”刘丹的口气并不情愿。

“俺妈一直喊你狗剩儿,你不恼?——搁我,我早烦死她了。”

“这有啥烦的,随她习惯就好。”

“我可就是受不了你这点儿,啥都随人家,你自己就不能想想。我也不是说,我一说个啥,你都说中,到底啥不中呢?”

“离开我就不中。”

走在林荫小道的公园里,刘丹苦笑了一声,没好气地说:“分手的事情,电话里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我以为已经没有讨论的必要。——如今所以陪你,只是友情,或者说是亲情。——可你要还是纠缠我,那我就直接走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想。”

“好,我成全你。——不过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