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特·奥斯特站在普雷斯顿家小屋旁的墓地里,面对着她。夏洛特要做一件非常老套的事,这是一件她那位保守刻板的父亲都会嘲笑她的事,她六岁以后就没有那样做过了——抛硬币。
那块墓碑低低的、矮矮的,在一众墓碑中格外娇小,正面光滑,有着迷人黑色的光泽,边缘却有些粗糙。它深深地扎根于土地里,从未倒下过,不像某几个徒有大块头的墓碑……
这块墓碑上刻着——“安·普雷斯顿在这里安眠”。
墓碑前摆放着薰衣草,这是她从拍卖会回来后,经过小路时顺手摘下的。
夏洛特的衣领之下,脖子上戴着着一把被一条绳子串起的银色小钥匙。是那个恶魔给她的,它说,这会给她带来好运,它又拿着几份账户存折说,他们最好马上收拾东西离开这里,到车站附近的旅店住上些时间,特别是吕克?普雷斯顿。
哈,当然,马上离开,她可不想真的遇上那种腐烂的青蛙和大跳蚤到处乱蹦的场面。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二十科佩的银币,轻轻摩挲着它凹凸不平的表面,又有些想笑了。一个“怪物”,一个“幸运儿”,一个“灾祸教士”,戴着一把多少有些问题的“幸运钥匙”,准备抛一次硬币——大概在硬币被抛起的瞬间,她就知道了结果。
哦。她差点忘了,自己现在是个“盲人”,如果命运不愿指引她,她恐怕就要亲自弯下腰,在安的墓碑前狼狈地摸索着寻找那枚硬币。
她叹了口气。好吧,先选择一下,数字的那面朝上她就带走安的骨灰。
“您的爱人,和您一起旅行过吗?”
恶魔的话语在她的耳边回响。
——从未有过。
安一直待在这里。据她所说,她只见过蒸汽列车,但从未上去过,而马儿大又多不怎么喜欢她,他们家的人一向不讨正常的动物喜欢,连最温顺的马儿都会在她面前受到惊吓……她有想过像夏洛特那样顺着河流漂下去——可是如果一直没人把她捞起来怎么办?而且,万一捞起她的人不是夏洛特(就像她捞起夏洛特一样)怎么办?
和那双粗糙灵巧的手相反,安的想法有时是那样的稚嫩,带着孩童般的残忍。简直就像是……
不,完全不一样。
硬币从她的指尖滑落,几乎是同一时间,她知道了结果——它最终会稳稳当当地立着卡在石缝,朝上的不是数字也不是图案。
“安,虽然你那时说,你想以后永远留在这里,但我知道,实际上,你还是想和我去旅行的。你只是放心不下你的母亲,担心她的灵到处乱飞,偷喝酒……我知道,这里毕竟是你的家……好吧,我只带走一半。”
让我带你去特里尔看看吧,我会杀了那些害死你的家伙,杀了那些伤害过阿兰的人,再去看看我的妹妹——她就在那里,等着我——我会杀了她,我早就该这么做了。然后,你,我,还有吕克和阿兰,我们一起旅行吧。
夏洛特拿起铲子。
……
咚!
一双深棕色的皮革手套松开,沉重的皮箱砸在桌面上。
“威廉?德雷克,没想到一开始你就和我们开了个时间上的小玩笑。”皮箱对面的蓝眼珠男子笑着看向皮革手套的主人,他有着硬朗的轮廓线条,褐发微卷,眼眸中带着几分嘲弄。
“好吧,我感到抱歉。我承认这样的迟到有损我的信誉。唉,我那最近几年有些叛逆的养女终于愿意回来看我,恰巧又有一位我的十分重要的学生(也是我的一位亲属)因为遇上了一些麻烦急匆匆地赶来拜访我,他因为一些路途上的不幸运在到达我的临时住处时几乎失去了大部分意识。我和我的养女一起照顾他,没想到他刚醒来后糟糕的状态带来的一系列行为刺激到了我那位养女,导致我们之间产生了一些可以通过交流和协商得到一定程度缓解矛盾。好在,我的妹妹及时过来带走了她,给了我们每位冷静一下的机会。”用超乎常人的连贯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样貌英俊,脸上有着点点红色雀斑的绿眼睛男人叹了口气,手指敲击着那根漆黑的像是因为老旧而失去了光泽的手杖,发出清脆的声响。
“家庭矛盾?就这样?”蓝眼珠男子笑容中嘲讽更深了。
“当然不是。差不多半个小时后,我们在屋外的草坪上爆发了一些冲突,也进行了一些语言交流。因为各种原因,我的养女不幸发了疯,这成了间接导致她死亡的原因之一。在处理完她的尸体后,我的妹妹因为受到有些过于热情的老祖母的邀请精神稍微有些烦躁,执意要求我们对此次行动召开一场早在第四纪末就终止了的总结、记录与审查的四方面会议。尽管只有三位,我们还是召开了会议,并且创造除了许多行动方案和结果推演,顺便分析了一下这场……嗯,出于对我的养女范妮的尊重,我想我应该说——‘事故’。”
“所以,还是家庭矛盾?”蓝眼珠男子挑眉。
“不。没有家庭矛盾,范妮是个好孩子,她终于回到了我们身边。我的学生也是个好孩子,他勤奋又认真。我的妹妹更是个好厨师——我真高兴那场无聊的会议变成了晚餐!对了,还有陪伴我们的那三位亲人,他们也很不错。”威廉?德雷克耸了耸肩,“后来,我回了一趟家,和我的父亲多待了一会。我一直都敬爱祂,当然很也珍惜祂,所以忍不住和祂多说了几句话。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父亲的,特别是一位活着的父亲。况且,我们是一个古老的家族。”
他站起来,微微欠身:“这就是我为什么迟到的一部分原因——我爱我的亲人们。请容许我再一次向您表达我的歉意,也请您向迪斯特转达我的歉意,铁血十字会的副会长先生。”
“托尼?唐恩先生……请不要在意…威廉……并不完整……所以疯狂……他偏好用这样的表达……来和其他智慧生命进行交流……”有着一头黄铜色长发的修长生物停止了拨弄蓝色花瓣,抬起头。
那是一张美丽的无法分辨性别的脸,细看之下却颇为诡异:脸色惨白,眼睛像棕色的玻璃珠子,嘴唇倒是看着红润自然,可过于光滑的皮肤上几乎除了眉骨处几乎没有什么毛孔。如果不是这张脸似乎还存在着会在说话时运动的皮肤下的脸部肌肉,它的主人就完全可以去橱窗里当个人偶了。
这个生物的语速一开始很慢,因蒂斯语的发音也很奇怪,不是那种口音的怪异,而是发声器官的问题。
托尼?唐恩很确定这两个家伙算不上是人类的亲戚,并且大概从一开始就不是了。
一个别扭的恶魔,一个像是胡乱拼凑而成的炼金术娃娃……就算他们真的能给出什么关键的东西,也很难确定那就是会长想要的,或者根本不适合正常人——他可不想变成怪物或者发疯。
“哦,这本来就没什么好在意的。德雷克先生解释得多么细致,这些精神问题确实挺值得重视。”托尼?唐恩也耸了耸肩,他看起来依旧轻松自在,像是没有听过威廉?德雷克那一长串近乎废话的无聊混乱的语言练习。
“很高兴能够得到您的谅解……不过,我们必须承认,威廉的迟到,实际上也与我们有关。我们必须先打理好才能出门……”它的因蒂斯语流利了不少,声音也更加正常了,只是依旧和它的外表一样分辨不出男女,“抱歉,忘了向您介绍了,我是——”
“诺曼。”威廉?德雷克的声音非常突兀地将它打断。
金色长发的生物的神情像是恍惚了一瞬,它低头看着自己双排扣长外套口袋上的那朵花:“是的,我是诺曼……诺曼?法尼斯?因法诺尔?安德雷拉德。不过,对于我们来说,名字只是一种代号。我也是依芙奈特、德安索斯,或者一串数字和字母的结合……”
……
“阿兰,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要这样听那个恶魔的话吗?”吕克?普雷斯顿每走一步,他沉重的身体和半瘸的腿都会压得这栋老房子的破木板发出尖叫般的烦人声响。
砰!阿兰合上旅行箱,皱着眉扭过头:“你能不能安静点!看自己你的东西去,到时候可别在特里尔哭着求夏洛特给你什么!你妈妈生下你不是为了让你捂着脸尖叫‘怎么办?’的,你这个蠢货。就不能用你尚且存在的脑子想想吗?你打的过那家伙吗?你是因为长期不用大脑思考而导致耳聋了吗?你不先听它的话,是想留在这里变成活尸再去特里尔吗?”
吕克停下了脚步:“不……可是……”
“你这个傻大个还不明白吗?你来问我有什么用!难道你还觉得我很聪明吗?是我去捡那些玩意的!是我让那个恶魔盯上了我们!是我把你们拽进了这些事里面!你现在还来问我该怎么办!没看到夏洛特的眼睛吗?她差点就瞎了!看来你妈妈的死根本就没有给你什么教训。狗屎,我根本不在意你这废物怎么哭!赶紧滚去收拾你的东西!”阿兰把头转回去,狠狠地砸了床板一拳。
漫长的十秒沉默过去,木板的尖叫声再次响起,阿兰再次回头,只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滑稽地摇晃着向门口走去。
木板的尖叫声越来越小,吕克这个烦人精终于拖着他的瘸腿走了。
阿兰长舒一口气,看着床上的旅行箱发愣。
母亲,您怕是被妖精换掉了孩子,不然为什么我是这副模样呢?——愚蠢、狂妄、无能、恶心……好在我早已离开了您……
“普雷斯顿先生很爱他的母亲,也很信任您和奥斯特女士,您这么说实在是伤了他的心。不过,也达到了您想要的效果。只是,这种让您自己和您身边的人都痛苦的逃避方式,真的值得吗?”听到这个沉稳温和的声音,他浑身一颤。
狗屎!那个恶魔怎么又来了!
“请问是您在我的脑子里说话吗?”
“不是。我目前还做不到。您转过头就可以看见我。”那个声音这样回答。
呵呵。阿兰是一点也不想转头,他听见这恶魔的声音就犯恶心,它真的很擅长让一个人感到恼火与丧气。
恶魔也没有如他所愿,而是仿佛存心想要恶心他,没过一会,虚幻的身影渐渐在他面前凝为实体。
“先生,我想问一下,您还记得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