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谷川此刻也在办公室里闭目养神,他刚刚得知,陆远南的尸体被运了回来,神谷川觉着自己简直是个合格的导演,正等待作品在荧幕上上映的那一刻。
这时,柳若诚也被押到了警察部,她刚进走廊,就见廖静深带着几个人推着一具尸体迎面走来。这是闭着眼睛的陆远南,柳若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挣脱特务的拉扯,扑在陆远南身上大哭起来。
“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我让你走,你为什么不听?”柳若诚边哭边捶打着陆远南的尸体骂道。
“他确实要走,不过走之前先回他们特勤处,给你办了一张出城证明,这不……要不是这一茬儿,我们也不一定能截住他,这下你们没话可说了吧?”一个特务说着,把出城证明扔在陆远南身上。
柳若诚看着那张重新办理的出城证明,把它捏在手里,泪眼中,她又看见陆远南的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那是陆远南曾经给她的订婚戒指,只是当时被她拒绝了。现在,她又拔下那枚戒指,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
那个特务想要阻止,却被站在一旁,久未发话的廖静深拦住了“哎!算了!”
随后,已经泣不成声的柳若诚被拖了出去。
神谷川在办公室里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边一个老沉的声音说道“神谷君,是我,我回来了。”
神谷川很多年都没听见这个声音了,他兴奋地跑了出去。在朝日广场路边停着一辆车,神谷川朝车里看了看,里面那人朝他挥手微笑。
“土肥原先生,您终于回来了!”神谷川钻进车里说道。
“我昨天回来办事,去关东州司令部和参谋本部看了看老友,下午就又要乘飞机回国了。”土肥原贤二朝车外的广场上看了一眼,半闭上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问道,“神谷君,我记得你们朝日广广场的草坪是不是每个月修剪一次?”
“没错啊!”神谷川说道。
“那这个月已经修剪过了吗?”
“当然,夏季每个月的月初修剪,都修过好几天了。”神谷川看着广场草坪上那个埋头修剪的园艺工,见他时不时朝这边看一眼。
神谷川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立即叫住路过的两个手下,对他们说道“马上把那个园艺工抓起来!”
那园艺工突然奔向这边,拔出枪朝车内射来,那两个手下绕过汽车左右夹击,砰砰砰几枪将他击毙在离车十米远的地方。
神谷川和土肥原这才下车查看那人的尸体,土肥原默默地说道“这些间谍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现在很多组织都保持了静默,在等着日本战败的消息,而他战斗到了最后一刻。”
土肥原此刻在神谷川的心目中俨然成为了神,神谷川刚想说什么,又听土肥原边走边嘟囔道“可能是关东军参谋本部里出了问题……可惜咱们没有时间了……神谷君,我多年前曾说过,其实间谍只是一种生活方式而已,并不是一种职业,可很多人把这句话理解得太浅薄了……像刚才这个刺客就把间谍理解成了一种职业……”
“土肥原先生,您这次来得正好,最近我正在和关东军司令部的几个重要人物拟定一份玉焚计划……”
土肥原摆摆手说道“我已经是大日本帝国的教育总监了,这次回来只是顺路看看你,任何计划都与我无关了,说白了,我也选择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神谷川还想说什么,土肥原看看表说道“我得走了,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神谷君,祝武运长久!”
押着林重的车一进入关东州的地界,淅淅沥沥的小雨就从阴霾的空中洒了下来。等回到警察部,已经是暴风骤作了,那风暴夹杂着冰雹和树叶噼里啪啦地打在车上。林重被傅剑凤和常龙俩人用枪顶着直接送进了审讯室,立即被拷在了电椅上,片刻之后,神谷川和廖静深跟着高桥隆一起来了。
高桥隆单向玻璃后面的房间里看着这审讯室,神谷川则像狼一样一圈一圈地环顾着林重,廖静深打开录音机,里面传出林重和柳若诚的电话录音。
窗外的雷声和风暴已经变成持续的轰鸣声,而审讯室里却静得出奇。放完录音,神谷川朝林重啧啧道“你很厉害啊!林副处长。我这些年一直在找咱们警察部里的佐尔格,没想到他现在居然就坐在我的眼前。佐尔格在东京潜伏了八年,而你居然潜伏的时时间比他还长,你已经打破他的纪录了。这真是一个奇迹。”
“神谷次长,我实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林重说道。
“你少跟我装傻!那这盘录音带呢?你和柳若诚的对话,你我都知道它的意思,这难道不是一种暗语吗?”神谷川说道,“我犹记1936年在码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怀里揣着一本竹林中,这正好被随后而来的任远取走了,你这次去新京难道没听见他的供词吗?”
“神谷次长,这本脍炙人口的很多人都买过,你如何判定任远取走的那本就是我带来的那本呢?”林重镇定自若地反问道。
“我派人去你家翻找过,可你的那本在哪里?”
“早就在搬家的时候丢了。”
“你胡扯!”神谷川骂道,“对了,你不承认没关系。我还要告诉你,柳若诚跟苏联领事馆和通商代表部的罪证已经被我掌握了。她现在就在这里,跟你一样在接受审讯,我对付女人的办法多得很。我倒要看看你和她谁先招供!”
林重失望透了,他以为柳若诚已经走了,却没想到是这种结果。
神谷川走出门之前对手下说道“通电!”
“等一等!次长,让我再跟他谈一谈吧?”廖静深问道。
“那你最好让他快点交代,否则他将会变成死在这电椅上的第87个硬汉!”神谷川头也不回地说道,走进单向玻璃后面高桥隆的那个房间。
“神谷君,这个林重真的如你所说就是潜伏在咱们内部的内鬼吗?”高桥隆问道。
“部长,事实就是这样。”神谷川说道。
“可是你所谓的事实,仅仅是一本随处可见的,和一盘电话录音的磁带而已。而且那录音中他们所说的在你看来是暗语,可在我和其他人看来,仅仅是正常的聊天啊!”高桥隆双手抱在胸前说道,“你该不会是冤枉他了吧?我听说我上任之前,你已经把一个叫樊晓庵的秘密处死了,而且听说他是被冤枉的。”
“部长,这,这是谁说的?这是对我的诬陷!”神谷川辩解道。
“是我的前任安藤智久说的,而且整个警察部人尽皆知,怎么?他们这是在诬陷你吗?”
“不是,部长,我”
“你如果认为大家对你处死樊晓庵的非议是诬陷,那么就是说樊晓庵是内鬼喽?”高桥隆问道,“那么进一步说,你现在又认定林重是内鬼。神谷君,咱们警察部到底有多少内鬼?总不可能在你眼眼中人人都是内鬼吧!啊?”
高桥隆突然提高了声调,拍着巴掌质问道。神谷川哑口无言,又听高桥隆问道“在你当次长的这些年当中,如果真的出现了这么多内鬼,你又该当何罪?你有没有耻辱感?”
神谷川脑袋歪向一边,听着高桥隆的训斥,默不作声地看着单向玻璃外的林重。片刻,他又朝高桥隆说道“部长,林重不是我招来的,是安藤部长当次长的时候招来的……”
“你的意思就是说,责任全在你的上司身上?”高桥隆反问道。
神谷川忽然意识到自己贸贸然地抓捕林重简直就是个错误,可现在既然已经抓了,那么用尽手段也要把他的嘴撬开。
“大家对你的评价是你的眼光一直很毒,你对很多事物有很敏锐的洞察力。安藤智久也这么评价你,可你总得拿证据来证明这一切吧!”高桥隆又问道。
神谷川无话可说,他现在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林重身上。这时,钱斌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报告道“次长,刚才营口的关东军来电话说,您派去的那些弟兄照您的命令去了林重他岳母家。结果”
“结果怎么样?你快说!”神谷川揪着他的领子问道。
“结果那几个兄弟全被共产党的游击队打死了,等关东军部队再去他岳母家的时候,已经人去屋空了!”钱斌说道。
神谷川气得一拳打在墙上,转身对高桥隆说道“部长,您听见了吧!林重受共产党的保护!”
“简直放屁!我看中国的每一个老百姓都受他们的保护!”高桥隆说道。
审讯室里,廖静深搬了把椅子,坐在林重跟前说道“老弟,这么多年了,咱俩谈谈心。”
“处长,如果连你也不相信我,那我没什么可说的。”林重说道。
“先别这么说,咱俩谈谈哲学问题。”廖静深说道,“有个问题我还真的一直没想通。诶,你说岳飞是不是民族英雄?或者说,在满洲国的汉人眼中,在清朝,岳飞算不算民族英雄?”
林重很清楚,这个看似简单的,唠家常似的问题,里面其实藏着一个逻辑,这个逻辑像一面镜子,被它照到的事物都能现出原形。他想了想答道“喜欢他的人认为他是,憎恨他的人认为他不是。”
廖静深真没想到林重会这样回答,因为他觉得这个问题是个二难推理,而且在以往的审讯工作中,所有面对这个问题的人,要么回答是,要么闭口不言。毫无疑问,那些人都被镜子照出来了。
廖静深又笑着说道“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从哲学上来说,什么民族、国家、狗屁节操……人类诞生的时候根本没有这一切,这都是统治者拿来糊弄人的鬼东西。放眼若干年后,根本不可能再有民族观念和意识形态的划分。所以我觉得你这样坚持下去很荒唐,你说呢老弟?”
“处长,看样子您真的想坐实我是内鬼的事实吗?”林重抬头问道。
“不是我想坐实。问题是,你知道神谷次长,被他怀疑的人没一个能活着出去的。”廖静深说道,“所以我认为,你应该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
“我到现在都莫名其妙,我只是给柳若诚打了个电话,说了我做的梦,结果就被抓回来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您让我怎么说?”林重反问道。
廖静深摇了摇头,闭目沉思一会儿,走了出去。
廖静深朝钱斌问道“柳若诚那边怎么样?”
钱斌摇了摇头,廖静深问神谷川“次长,我看只能用最后一招了……”
高桥隆此时走了出去,回头说了一句“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几次电流让林重浑身充满了难忍的疼痛,这时,在神谷川的示意下,两个手下把林重架到另一个审讯室的单向玻璃房间。当林重隔着玻璃看见十指滴血的柳若诚已经昏死过去的时候,他清醒过来。他知道神谷川的用意,此刻若是自己对柳若诚稍稍表示一丁点儿的心疼,那么等待他俩的将是更痛苦的折磨。可是林重又想,如果此时自己什么都不闻不问,那么这在任何一个人看来都是极不正常的。于是他说道“我和柳若诚只是同学关系,我俩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即便打死她也没用。”
神谷川示意,那些手下又把钢针朝柳若诚的十指扎进去,这让她的每一根神经再次传递无比的剧痛,她气若游丝地醒过来,只是微微地吐出了两口气,就又昏死过去。
林重此刻忽然觉得身上的疼痛感消失了,这种疼痛感转移到了心里。那些扎在柳若诚指甲缝里的钢针就像扎在林重的身上一样。林重的脑子里开始混乱,甚至无端地猜想,这是不是因为自己被输了柳若诚的血液导致的。
见任何手段都不起作用,神谷川对林重说道“既然你们不招,我只能让你看看我是怎么对付女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