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只是偶尔,大多数时候还是惬意的。
十月底的天气不错。苍穹蓝得澄澈,一碧如洗。太阳也不很毒辣,暖烘烘的,还有一圈一圈的光晕。万里无云。
现在是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刚做完准备活动。有点热。索尔抱着脱了的校服外套,浅灰色的卫衣露出来。索尔一个人坐在操场的角落里发呆,光线照在身上。她仰起头看天。虽然她对光线还是不太适应,但今天的阳光,明媚得实在讨喜。有风吹过,几根碎发划过她的脸,绿化带上的树欢快地抖动。
索尔即刻想起之前背过的名言:“‘树欲静而风不止’,也许下次写作文的时候能用上这句。”
日光渐暗。风越来越大。
“风烟望五津,大风起兮云飞扬,长风破浪会有时,人立东风酒半酣,山雨欲来风满楼……”
五花八门的诗句浮现。最后想到“山雨欲来风满楼”时,索尔突然发现云好像黑了。
手上鲜艳的校服外套于此显得格格不入。她一袭灰衣,与昏黑的天地融为一体。
“黑云压城城欲摧……”
下一句还没来得及想出来,一滴水便从天而降。
好像下雨了。
惬意的时分已经过去。她双手把外套展开,披到头上挡雨。她追着纷乱的人群往教室跑去。沥青路面上坑坑洼洼的,随脚一踩,水花四起。
(十)
妈妈说的办法,索尔也知道,无非就是像以前那样再换补习班,并且是换价格更高的补习班。索尔心疼得不行。她心疼钱,也心疼为她花钱的爸妈。从小,爸妈就不屑于使用次品,现在却在不停地投资她这个说是次品都是褒奖的烂货。周末的时候,爸爸妈妈也提出过带索尔出去买一两件衣服,但是她拒绝了。索尔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么好的条件。
这次的补习班是一个同学推荐的,在距离学区房几百公里的闹市区。它挤在繁华无比的街上,这一样的眼睛瞅着来往的行人与车流。
“一对一小班课。周五晚六点半至十一点半,数学;周日上午七点半至九点半,物理;九点四十至十一点四十,化学。”
听到补习班老师的安排,索尔怀疑的打量期,周围的环境:“都是一对一吗?”
一对一她早在小学的时候略有耳闻。听说很贵,一节课都要二百起步。
“你不要看钱。这个问题我跟你爸会解决,现在就看你愿不愿意上、这个苦你吃不吃得下去。你要是吃下去了,你的成绩保证就能提高;你的成绩要是提高了,以后上什么样的高中就有着落了。”
补习班的老师赶紧说:“你要是来这儿上了,我保证能让你有个好高中上。”
妈妈补充一句:“就看你愿不愿意吃这个苦。”
索尔犹豫一下,点了点头。
(十一)
真正感觉到力不从心是初三的时候。
科目一下从语数外物四门增到语数外物化政史七门。索尔是真的应付不过来了。新增的化学政治历史,政治历史是他稍微擅长一点的文科不错,但理科可是又多一门化学。是化学式简单不错,只要背背化学式。政治历史也只是背知识点。但现在,她索尔连背知识点的精力都没有。她日复一日地奔波在尚未完成的书面作业间,措手不及。每天的背书任务,哪怕只有语文英语,也得十二点多再睡。不到6个钟头以后再从床上爬起来去学校。
早晨的课堂,太阳的光辉洒落大地,索尔止不住地打盹,上眼皮和下眼皮在打架,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手上握着笔和修正带,尽量保持意识的清醒。
慢慢的,书上写的笔记从字变到一团琢磨不透的黑线。
那天,索尔死了命地掐自己,指甲在手上留下血印子。所幸她没睡着,她撑了一节课。
“下节就是英语课了。”索尔拿出英语讲义,“但愿今天默写能过关。”
(十二)
午夜时分的风光也是极美的。黑夜悠悠,夜幕下路灯按部就班的亮着。树枝相互抵触着,绿叶在风里萧萧地响。橘黄的灯光分外柔和,仿佛夜幕下凭空镶的金。小径冷寂。气氛静谧得像童话。
索尔是怎么知道这个的?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每天补习班结束回学区房的路上看到的就是这些。
从人来人往的城区到偏巷,天色晚得渐深。月亮的清辉朦胧地照着。高速公路上,老车载着索母和后座的索尔奔驰。
回到学区房,索尔卸下书包。索尔随手打开灯,屋内亮堂堂的,也静悄悄的。
书面作业已经写完了。索尔先趁热打铁把补习班讲的题好好复习一下,然后开始背书。明天英语默句式结构,语文默写文言文。相比之下,英语简单一点。索尔打算先紧着英语背。
索尔的眼皮已经撑不住了。恍惚间,窗外的天上月色朦胧。
(十三)
这堂课索尔的精力还不错,意识清醒了,身上有力气了。默写基本能写出来。
默写本子交上去之后的安排是讲试卷。
老师已经开始报答案了,索尔在文件夹里翻半天,还是没找到。文件夹里一学期的试卷都在,除了现在正在讲的那份。后来索尔猜想,那张试卷她大抵是写完之后就忘在抽屉或夹在哪本课本里了。可那时,她只觉得无比的慌乱。前后左右都是那些平时不怎么搭理她的优等人物,换句话说,没人愿意跟她合看试卷。没办法,索尔只好把盛满差不多的英语试卷的文件夹掏出来摊在桌上,企图糊弄过去。
这位教英语的小姐,前文有所提及。索尔没怎么仔细观察过她,于是对她的印象也只留在“年轻”“有干劲”上。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上课的时候她总喜欢往索尔的方向阴阳怪气两句“天哪,某些同学别去举报我”一类的话。早在初二,索尔还会把不懂的练习题目带到她那里去请教。她多少也解答一点。后来也许因为索尔自身成绩太差的缘故,她认为索尔不值得她教,索尔便被晾在一边,也不好意思再去问了。
“笔记我后面重新找人补,”索尔手心渗出一丝冷汗,“但愿现在别叫到我。”
一道尖锐的女声响起:“第十三题,路易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索尔站起来还没开口,老师便率先发现了不对。
“你在看哪呢?”
小皮鞋的声音“嗒嗒嗒”的快步来到索尔课桌边上。几十个同学们看热闹的目光随这位小姐一道,紧紧盯着索尔。
“你在看哪张试卷啊?”英语老师的嗓子忽然变得高而尖起来,“不是这张,你刚才一直没听讲吗?”
索尔脸色惨白,一动不动地站着。她感到无比的害臊与丢人。
桌上文件夹被那双保养的极细腻的手狠狠拽开。厚厚的一沓子试卷被摔在脸上,“哗”一下散落,白花花的,纷飞四下,仿佛断了翅却在挣扎的白鸽。
英语老师还在叫,嗓子又高了几度:“找,你给我找!同学们听着,我们一起就看着路易遥找试卷,等她找出来了我们再上课。路易遥你也真厉害,你一直装作乖巧努力的样子,题目东写西写的,天天还往补习班跑,最后也不知道上了个什么东西出来。我之前说你两句你还不乐意了,直接跑到校长那边去举报我!我一个老师图什么呀?像你这种作业平时就不写、写了也找不到的学生,我就不应该管你。仁蜀中学也是的,招你这种人进来……”
老师大声数落索尔的罪行,如数家珍,滔滔不绝。她口若悬河,一只手掐着索尔的下巴,把沉默立着的索尔往后一推,时不时还推搡两下。
索尔抽了力气垂头站着,大脑一片空白。
四处的眼睛,颇觉有意思地看着。位置距离较远的同学清一色都伸长了脖子,仿佛这是一出很滑稽的好戏。他们看着索尔像一袋土豆和一尊木偶似的被摆弄来去,竭力憋笑。
索尔没反抗。因为除了“作业平时就不写写了也不带”和“跑到校长那边举报”以外,其他话都不假。今天没找到试卷本就是她索尔的错,把她拎起来骂很正常。
这些还没结束。英语老师还在骂:“你花你家里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啊?你学出成绩了吗?天天这么早就坐到教室里来了,比谁都努力,然后本来就不好的成绩还一直往下掉,你努力这么长时间屁用没有一个!还不如就别学了!而且说不得骂不得的,你的自尊心真可怜呐!哎呀,我不敢再往下说了,我怕你回去再说我骂你,跟你爸妈哭哭啼啼地去举报我。”
后面的时间,英语老师履行了她的诺言。试卷的确没有再讲了。她疯狂数落索尔,仿佛索尔是什么该下地狱滚油锅的恶鬼。骂至深欢处,她难以自抑。一些罪行无论有无,一并推到索尔头上。直至下课铃响,英语老师联并在座之人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看上去努力乖巧的女孩子之前的努力都是装的;就算是真努力,那这也只能证明索尔是一个努力付诸东流、石沉大海的废物。
老师的脸颊抖动之余,心情似乎好了不少,甚至到了一种得意的地步。她走了,留下索尔满座位的狼藉。小皮鞋与地板相撞的声音渐渐远去,仿佛打了一场胜仗。
不管怎么说,这次的英语课除了默写以外好像就讲了几题。颇有些专门对索尔的这三年青春进行审判的意味。
如果不是这次索尔的问题,这节课也不至于没讲多长时间就转移主题。以至于下课后不多久,就有同学笑嘻嘻地来找索尔问话。
“路易遥,你居然还天天写课外辅导题,这么卷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被爆头了哈哈哈哈哈哈,被她爆头的感觉怎么样啊?”
“原来就是你举报的老师吗?这是怎么了呀?”
索尔本来在蹲下捡拾散落的试卷。听着他们讲话,只觉着胃里翻江倒海,喉咙那边火辣辣地卡着东西。抬头瞧一眼这些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人,默默地把一部分拾起来的试卷放到桌上,然后弯腰继续捡剩下的试卷。嘈杂的笑声依旧。
窗外的风吹进教室。只轻轻一下,刚刚还躺在桌上的试卷便如同烟花一般,转瞬即逝的绽放之后又零落地散回到地上。地上的试卷,红的勾与叉交错,醒目而刺眼。
(十四)
索尔已经感到累了。如今她对任何事情都提不上兴致,因而终日一副活死人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她对她所学的任何一科都不抱有考好的希望了。
角落里的树上,鸟雀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嚣。
索尔还是没吃午饭,但也没看书。她盯着这些蹦达的小畜生,心里头在盘算“以我现在的角度建立平面直角坐标系要用多大的力气能把它们打下来”。
“好端端的写题方法被我拿来这么用,我算不算白学了?”索尔自嘲地笑笑。
一瞬间,索尔觉得像现在这种教室里除了她以外一个人都没有的氛围很不错。而班上大多数时候总是热闹非凡,门庭若市。她厌恶那些吵闹的红唇,也厌恶那些红唇一张一合的样子。尽管她未曾刻意的听这些人下课时的谈话,但她总觉得,这些人谈到她的时候,应该多少有点嘲讽的意味。
想到这里,索尔的喉咙忽的发堵,胃也隐隐犯痛。索尔奔向卫生间的水池,张嘴吐了一阵。可是她今天压根就没吃东西,吐了半天也没吐出什么。但如果不吐,胃中的酸意会更甚,只得再接着干呕。索尔只等着赶紧吐完好快点回教室。
说来也怪,呕完之后索尔的精神反倒好了不少。
她想起来今天下课时写的数学作业上有几题她看不明白。她拿出作业对照相关讲义看了几遍。如此东拼西凑又写出来两题。
剩下还有几题不会。索尔盯着这些字琢磨半天,最后决定去找老师。
“这题就是在x轴上做一点p,然后打辅助线。”老师拿草稿纸又给索尔演算一遍,“然后我们就能得到一个直角三角形。”
索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前一黑。她抓着办公桌的桌角,勉强站定。
数学老师以为索尔还没听懂。她说:“还不懂的话,我重新给你找到相似题对比一下。”
同在办公室的另一名老师注意到索尔有些不太对头了。她伸手打个响指。索尔头都没抬一下,摇摇晃晃地站在远处。
数学老师意识到索尔似乎有些过于安静了。
好在索尔过了一会儿之后还能反应过来。
“谢谢老师。这题会了。”
她走出办公室以后,两位老师同时松了一口气。
“你的这位学生看上去很用功。”那名老师说。
数学老师苦笑一声:“是挺用功的,她一直都是个很好的孩子。”
“她似乎状态不太好。不太精神。”
“她天天都这样,可能是有点累了。也没发现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其实我觉得一些比较简单的题,不一定要特地跑来问你,去问一些成绩好点的同学也行。”
“我也这么想的。但她为什么不找同学问题呢?”
聊到这里,两位老师同时沉默了一会。
“她会有好的结果。”数学老师喝一口咖啡。那名老师也转过头忙自己的事了。
索尔回到教室。她粗略清算一下,目前为止布置下来的作业都写得差不多了,只剩些背诵任务。减去今天上补习班和写补习班作业的时间,大约一点多能睡。
“今天晚上可以好好休息了。”索尔。闭上眼睛,疲倦地一笑,坐在位置上摇摇欲坠。
(十五)
她兀自坐在摊开的试卷前发呆。
前几次模拟考的分数下来,妈妈急得骂了她一顿,然后自己出了门,说要散散心。那些天的晚上,索尔脚上耷拉着拖鞋,一个人在空荡的学区房里。
妈妈临走前没关门。索尔探头探脑的看着黑暗的楼道。狭小的空间里空无一人。
第三次模拟考的成绩出来了。还是比班主任预估的死亡率低差不多十分。
过去的日子永远手忙脚乱、疲于应付。当年她索尔也是凭着自己的成绩考进来的。几曾何时,她的孩提时代也名列前茅——何时呢?索尔本人也不记得了,太久以前的事,她早就忘了。
在仁蜀这所学校,成为优等生的梦早就醒了。她现在已经不奢求这些了。
家里给她提供最顶级的资源,可她学问的希望却渐行渐远,不再复返。
学问的希望也许是有过的。但她现在,最大的希望不过是能踩线考上普高。
(十六)
成绩出来那天,索尔哭了一场。爸爸妈妈接到消息,马上去一所附近的民办高中给索尔报名。
索尔还是没能过普高的死亡线,差两分。
三年,妈妈头一次这么兴高采烈的心情大好。
“你考上高中了!”
临走前,索母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和你爸给你去报名。你洗把脸,把自己收拾一下。”
爸爸好像也很高兴,反倒很奇怪索尔怎么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他笑呵呵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回房间给爷爷奶奶打电话报喜了。
明天还要再回一趟仁蜀拿毕业小结。
索尔呆愣愣地看着学区房的窗外。远处的仁蜀西南门依旧是一块铁栅栏围着的地方。
天还没黑透,一排排的路灯已经亮了。
索尔的初中时代已经过去。有关仁蜀,后来回想时,已经没多少印象。即使再怎么努力也只忆起零星的碎片,其余一概不知。甚至于仁蜀学校内的景象也想不起来。
黄昏也将离去。人来人往。夕阳西下,云锦与天空交织,金黄的光辉洒落,教学楼依旧伫立在那里。一层层重峦叠嶂的轮廓间,仁蜀中学像一座可望不可及的古堡。一如三年前她刚来时看见的模样。
教学楼伫立在暝暗的天地间,判官似的审视索尔,仿佛无声的嘲笑。
仁蜀学校的天,应该是好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