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冲在五位豪杰的坟头烧过纸钱,心想:“五人之死,周公之被逮,皆由毛一鹭媚阉所致,除去此人当大快人心。”当下问明毛一鹭宅邸,一路寻去。
走到西门毛府前,恰遇毛一鹭坐轿回府。少冲潜入府院,跟着他过垂花门,入后院,进到一间小屋内。屋里摆设陈旧,正有一个老妇手摇纺车纺纱,双目似乎已盲。毛一鹭躬身行了一礼,尚未开口。那老妇道:“不肖子,你还认得我这娘么?”毛一鹭道:“娘,儿也知自己做的不对,任您老打骂,但您老千万不可气坏了身子。”老妇道:“你可知街坊邻居背地里怎么骂你?说你是魏阉的一条狗!”说到最后一句时,怒气更盛,顺手抽过一把鸡毛掸子,斥道:“不肖子,你给老娘跪下!”摸索着要打毛一鹭。
毛一鹭忙趋前几步跪下,道:“母亲大人,儿在这儿,您老要打就打吧。”老妇高举掸子,使劲抽打,不一会儿毛一鹭脸上都是条条伤痕。老妇打得累了,欲待歇息片刻再打,毛一鹭道:“魏忠贤权倾朝野,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儿为了保住这顶乌纱帽,也是别无奈何啊。”那老妇道:“既如此,咱这官不做了。”毛一鹭道:“娘,你含辛茹苦把儿养大,指望老有所依,儿十年寒窗,从知县做到巡抚,终于熬出了头,怎能说不做就不做了呢?娘,您老忘了,在乡下时二叔、二婶如何对待咱娘俩的?没有这顶乌纱帽,便要受人欺负啊。”老妇听了这话,流下两行浊泪,道:“你幼失怙恃,你二叔、二婶为独吞家产,竟狠心将咱娘俩赶出毛家,流离失所……”毛一鹭道:“可笑的是,儿考中进士,官授吴县县令,他二人大摆筵席讨好咱娘俩,被儿当场羞辱了一番,晚上就悬梁自尽了,这是他们该得的报应。”老妇道:“此时想来,咱们未免做得过分了些,好歹也是一家人啊。”毛一鹭起身扶老妇坐下,道:“他不认咱是一家人,咱岂认他是一家人?娘,儿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咱娘俩不受欺负。”老妇一手抚摸毛一鹭脸上的伤痕,摇头叹气不已。
少冲看到此处,心想毛一鹭还算一个孝子,所做之事虽非尽对,倒也情有可恕,罪魁在魏忠贤,杀了他不但毛母无人赡养,于阉党也无半点损伤,遂放弃了杀毛的念头,不声不响退出毛府。
行至阊门,忽见几名乞丐头裹白帕,面色沉郁的出城,这几人刚走,不久又有一批戴孝乞丐出城。他想:“似乎丐帮中有什么重要人物过世,我当前去拜祭一下。”便买了香烛、纸钱,跟着到了城外的城隍庙。
庙外满地坐着丐户,里面哀声凄凄,唁客中除了丐户,还有不少江湖人氏。便问一丐道:“什么人死了?”那丐道:“是耿咬金和尤大钵二位团头。”少冲听了暗惊道:“耿、尤二位团头分管江、淮一带,名列六大团头之中,何以同时身故?”
庙内设有祭桌,两边跪列着数人答礼。少冲拜祭毕,转眼瞧见答礼数人中有京中相识的石康,脱口叫道:“石大哥!”石康也认出了少冲,起身拉着他的双手,破涕为喜道:“少冲兄弟,你也来了!”
石康把少冲带到帐后,道:“自京中分别,东厂抓捕的风头过后,我接到耿、尤二位大哥身故的唁讯,洪老帮主已然病故,新帮主是他的三公子洪承畴,现人在京城,无法赶来亲为主持丧礼,命我代之,我即只身南下,三天前才到苏州。”
少冲道:“二位长老身子康健,武功不低,何以同时身故?”石康道:“我也怀疑遭人暗算,可是二位大哥全身无一处伤痕,似乎得了软骨病似的,全身骨头皆软,也不知是生病还是中毒。”
少冲问道:“二位长老平日有没有仇家?”
石康摇摇头道:“二位大哥平日待人最是和气,别人不施舍时也不争执。听他们弟子说,就在上月十七,二位长老得知害死铁老前辈的仇人露面,便带人赶去,斗了一场,回来还好好的,只是寡言少语,却不知怎么突然绝气而亡,骨头也渐渐变软。”
少冲听到这里,一拳打在柱子上,震得屋顶瓦灰扑簌簌而落,说道:“又是何太虚这贼道!你们可知二位长老去的是什么地方?”
石康道:“要是知道什么地方,咱们早去报仇了,听说二位大哥十天来神思恍忽,似乎失忆了一般。同去的兄弟中只有阿丙从水中逃了回来,不过至今仍昏迷不醒。”
旁边听二人说话的群丐道:“铁大侠为人所害,如今二位长老又无故惨死,少冲兄弟一定要替他们报仇啊。”
少冲打个拱道:“铁老前辈乃在下恩师,丐帮于我有哺饭之恩,惩凶报仇,晚辈义不容辞。”
说话间有人来报阿丙醒了,众人忙赶到刘饭头家来。阿丙兀自恍恍忽忽,半晌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说道:“那天耿长老和尤长老叫上咱们坐船到了一个岛上,正迎上何太虚那厮,耿长老要与他单挑,却有个白衣书生替他出头,和二位长老大打了一场,我被那书生一脚揣入水中,后来的事就不知道了。”
群丐中一个叫阿乙的道:“幸好湖浪把你打上岸,又被我碰见,否则你早到枉死城做穷鬼去啦。”
石康便问道:“你再想想,那岛在什么地方?”
阿丙绞尽脑汁,摇摇头道:“我只记得行了三停水路,傍晚才到,岛边石岸上有三个字,我识字不多,只认得最后是个‘山’字。”
群丐听到这儿,几乎同时想到是洞庭山。
石康道:“洞庭山有东西之分,但不知你说的是哪座洞庭山?”
阿丙道:“我头一回来吴中,怎分得出那是东洞庭还是西洞庭?”
石康还待让他想想,少冲道:“咱叫化儿人多,洞庭山再大,也要翻个底朝天,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前去搜查才是。”
石康点头道:“正是!”于是分派人手赶赴洞庭山,余者留下守灵。群丐轰然叫好。
那太湖七十二峰,唯有洞庭两山最大,两山分峙湖中。其余诸山,或远或近,或浮或沉,隐见出没于波涛之间。自苏州前往洞庭山,朝发夕至。众人到湖边雇了小船,经阿丙一路指点,寻到东洞庭山来。这岛山虽不及五岳名山,却也多奇崖怪石,花草馥郁,曲径通幽,只是石板路长满青苔,浅草萋萋,显得久无人来。
四人沿路而行,走出不远,林中便闪出一座粉墙朱门、蠡窗黛瓦的庄院来,但见庄门大敞。少冲让石康、阿丙走前门,他绕到后院,跳进墙去,一路观瞧。偌大个庄子,竟静悄悄的,耳中只有莺叫燕啼,转来转去,也不见一个人影。正自奇怪,忽听前面传来打斗之声,循声转至前厅,见打斗的两人是石康和龙百一,朱华凤作书生打扮,也在旁边与阿丙纠缠。忙道:“两位且住!”
两人一起住了手,跳出圈外。石康道:“我一进大厅,便见二人在此,又有一个书生,不是杀害耿、尤两位长老的凶手么?”龙百一道:“我一时好奇,擅闯了贵庄,什么长老,我半句也没听懂。”
少冲道:“原来一场误会,这位是丐帮的石康石大哥,这两位是京城来的,均非此庄主人。”
龙百一向石康打个拱道:“失瞻了!昨晚我与朱公子游赏太湖,见三个彝族蛮子来此岛上,鬼头鬼脑,行止可疑,心生好奇,便来看个究竟。”
石康道:“原来如此,都怪石某莽撞,得罪莫怪!”说罢还了一揖。
龙百一道:“不打不相识,石大侠在北京城的威名,在下久仰,恨无以得见尊范,今日相逢,幸何如之!”
两人你一句“久仰”,我一句“幸会”,说个没完,
朱华凤在旁听了不耐烦的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两个还有心思嚼蜡?”
石康没明白她话意,顺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朱华凤没好气的道:“鬼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石康道:“你不是知道么?”
朱华凤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瞪,道:“你骂我是鬼?”
龙百一忙打圆场,道:“这是什么地方,查查不就明白了么?”
石康心想这公子看来孱弱单薄,脾气倒是挺大,叫化儿逆来顺受,被人喝骂惯了,也不介意。
众人分头查看。
这庄院乃道地的江南宅园,前后四进,分别为轿厅、前厅、大厅和楼厅,厅间有天井相隔,大厅和楼厅均为两层楼房,厅后面是内院、厨房、柴房,其后厅东西两侧各伸出一个花厅,东花厅为女眷的闺房绣楼,西花厅则是主人的书房。
朱华凤从前厅向内院一进一进深入,来到楼厅,见那厅上挂着好几幅条轴,几款真书联句,有云:“江寨烟尘侵冥色,吴关鼓角动人情”,有云:“秋草征夫烽堠赤,夕阳归鸟戍声哀”,有云:“日断层楼书雁字,梦淹南国有鱼舠”,有云:“江上潮生增壮色,匣中剑气曜青芒”,衬以水墨山水,颇为雅致。
她心下异之,又见门角有一个纸团,拾起展开,见是一手行书,诗云:“吴王宫阙临江起,不卷珠帘见江水。晓气晴来双阙间,潮声夜落千门里。勾践城中非旧春,姑苏台下起黄尘。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后面一行小字是:“碧螺庄主人录卫万‘吴宫怨’于天祐二百五十八年三月”。
朱华凤看罢更觉蹊跷。
来到内院,见花厅间隔天井,天井里以鹅卵石铺就各种吉祥图案,两侧各置太湖假山叠石,一峰如狮,一峰如鹰,奇石嶙峋,棱角盘曲虬杂,数尺之间巧布奇峰异洞,假山边一棵罗汉松树龄当在一百岁之上。湖石周边一丛绿雾方竹,相伴一簇簇鲜艳的五色山茶花。南面照墙两侧各镶有青砖题刻,一块镌“采焕尊彝”四字,另一镂“花竹怡静”四字,落款为“天祐乙卯桂秋”,或许便是这处老宅告竣的年代。砖壁四周则见清水细砖镂空透雕的梅兰竹菊,线条流畅,刀法细腻,两个天井俨然两座大型盆景。再后面是花园,往东有小池莲叶,与假山相映成趣,西侧砌石琴桌一处,近边矗灵芝状湖石,石上镂有“登临一笑成千古,弹剑酣歌愧尔曹”之诗句。遥想当年,庄院主人凭此抚琴当歌,对石舞剑,好不消闲怡然。庄主若非乡绅望族书香门第,也必是隐逸湖岛的文人雅士。但令人奇怪的是,偌大个庭院,处处窗明几净,不似无人居住,却连个人影也没有。
阿丙挠了挠头,道:“怪了,上次来的正是这个地方,但这庄院看着又不像当初见过的。”
石康又到庄子周围查看,见一大块地上遍是柴垛,甚觉可疑,便将一个柴垛掀开来看,见下面全是桃树桩子,断处尚生,显是新砍不久。连掀好几个垛,皆是如此。心想:“看来这里原有一大片桃林,如今正是桃红李艳时节,主人家却砍得一棵不剩,不知是何道理?”
回庄时路过一井,微闻井下有动静,凑近看时,井下似乎有人被困,忙招呼少冲等人前来。
原来这是一处枯井,众人手忙脚忙将那人从井底救起。那人直身打扮,头部为人以钝器击伤,丢弃于井。细问之下,那人道:“老朽是是庄上的管事,数月前庄主得罪了绿林中人,那人向官府出首,诬陷庄主是当年吴王张士诚的余孽,家藏甲兵,心怀不轨。庄主向来与世无争,在官府中不曾有人交结,预先得知此讯,自知难以分说,便连夜携金远遁,留下老朽一人照管庄子。那人抓不着仇家,便拿老朽出气。多亏诸位仗义出手,老朽才拣回一条命来。”
众人不解道:“那人只拿你出气,这庄子却好端端的。”那苍头道:“官府没抓着人,查无对证,自然不能定罪,想来那人不肯善罢,留着这庄子等庄主回来。”
众人听罢,忽然明白为何这庄子一直空无一人,陈设却干净整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