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起了暗室里的那些东西,如今好象都不见了。
父亲说有用的东西都带走了,暂时归博物馆保管,没有的东西都清理了,所以里面才会空空的,就剩下地上那个六芒星图案没有擦掉。
我便知道没用的一定是指那一堆《扬州十日记》,它唯一的用处大概只能撒到田里当肥料了。我却突然想不会这么巧吧,也许正是这些书的缘故吧,所以我才正好穿梭到了书里记载的时间里。
父亲觉得有些道理,然后说那包袱里的东西也是那个时候的,他已鉴定清楚,是张煌言的东阁大学士和兵部尚书印,还有一些文书之类的东西。我只记得张煌言很有成就,现在才知道他做过这么大的官。
至于其它的东西,父亲说和这些没有关联,也就没细说,我也没细问。但还是无法解释得通,如果是因为我碰了《扬州十日记》,我就到了扬州十日之后的扬州,那父亲也动过张煌言的那些东西,他为什么到了六芒星里却没穿梭过去和张煌言见面,见到张煌言的还是我呢?
我们确实搞不明白,而且越想越觉得危险,这些事情已经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承受能力。最后父亲想通了,严肃地说,“这件事情我想明白了,到此为止,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世间万物都有规律,我们只是凡人,还是应该循规蹈矩,安于天命,千万不能去做惹怒上天的事,给自己惹来无妄之灾。”
父亲的话就是最后的决定,顾唯正当然惟命是从,我其实也没多大的兴趣研究这些,毕竟我是个女人,没想过要成什么大人物出多大的名,我之所以对研究感兴趣,是因为它关系了我的利益。我是一定还要回去的,但我还是觉得生活在民国更好,我的想法是把陈士英带回来,这样我们不就能团聚了?
但这话我可不敢说出来,陈士英真要来了民国,顾唯正怎么办?父亲也绝不可能答应,关键还在于,托博没有跟我一起来,陈士英如果也来不了呢?尤其陈士英是史书中没有记载的人,他能活到什么时候我并不知道,现在我不在那边了,也根本无法知道他的情况。
顾唯正答应我帮我去查,他去各个图书馆找关于南明的史料,去查找有关陈士英或陈彰武的记载,希望能有所发现,但一直还是未有发现。
我的肚子已经鼓了起来,即使父亲不关着我,我也不敢轻易出去了。我急的坐立不安,却也帮不上任何忙,最后我让顾唯正借一些南明的史料带给我,我要自己好好研究,幸许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毕竟我在那边生活了一年,有些东西我也许没放心上,但如果在史书中看到提示,也许能得到启发想到什么。
我其实隐瞒了一件事,并没有把所有的细节都说出来,就是托博强暴了我,现在这些事已经让父亲他们无法接受,如果再知道这个,我怕他们真要疯掉了。而且女人的脸面还是重要的,我也不想在他们面前觉得更丢脸。
我又重温了《扬州十日记》,也全面了解了江阴八十一日,当然史书记载的细节,完全没有我知道的详细,我只是想看看有没有漏掉的地方。但我什么也没发现,我只是详细地知道了阎应元等人的死亡过程,眼前不仅又浮现出那些张脸,尤其阎应元,真是一个伟大的英雄,后世之人如此纪念一点也不为过。
就这样,我的日子在昏昏噩噩中度过,我每天一醒来,就是担心两件事,一是我肚子里的孩子,二是还留在南明的陈士英。
顾唯正经常会来看我,他倒真把我当作了他的妻子,把孩子当作了他的孩子。如果这是在我去南明前,我一定会非常高兴,但现在,一个女人不可能嫁两个丈夫,我觉得我这是在骗顾唯正,却没法把真话说出口。
顾唯正也真是个呆子,丝毫看不出这些,他总是劝我,让我不要再多想,就当是一个梦,我们在民国,南明已是历史,不会再有交集了,陈士英如果能活着,已是三百多岁,这根本无法想像,孩子就当是上天赐予的礼物吧。
我不怀疑顾唯正会把孩子当作亲生的,但我还是希望孩子会有自己的亲生父亲。可我心里也明白,托博都来不了民国,陈士英又如何来?他不能来,难道我再回去?回去又会遇到托博,而且历史已是那样,之后十几年,南明旧部会一直遭到满清的追杀,最后全部消亡,我难道要陪着陈士英一直流离失所,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这想想都觉得可怕。
我也曾想过,像顾唯正说的那样,把它当作一个梦,其实就是一个梦,南明和民国,根本是完全不可能交集的,我生活在民国,就不要再去想南明。这样想着,时间一久,我倒确实有些恍惚,开始怀疑起那些事的真实性来,莫不是真的是梦,我是在梦游……假话一直当作真话说,也许久了自己就真的会信了。
但孩子出生后,我所有的努力都白废了。孩子出生的非常顺利,虽然我非常痛苦,就像在鬼门关里走了一趟,被生生扒下了一层皮那样痛。孩子也非常健康,是个男孩,第一眼看到他的脸,我就知道我输了。我根本不可能忘记陈士英了,这鼻子,这嘴角,尤其是这眼神,完全就是照着陈士英仿下来的。
我努力说服自己相信那是些梦的梦不再是梦,我也不可能是在梦游,我一生都要面对这活生生的证据,还如何自欺欺人呢?
看着儿子,我心头总是有莫名的幸福感,然后又怅然若失,我不是像丢了什么东西,而是确确实实丢了什么,丢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孩子哭时,我的感觉会愈加强烈,他是不是也知道什么?总哭个不停是不是在找他的爸爸?毕竟顾唯正不是他的生父啊,所以无论他怎么抱他,怎么哄他,都没有任何效果,血缘永远都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因为它是先天的,与生俱有的联系,不是后天能够培育出来的。
我又生出了回南明的想法,而且一天比一天强烈。但我尚在月内,无论有什么想法,也不可能去实施,我现在连床都不能下。而且现在这天气,外面又是寒风刺骨了,想想时间也过得真快,上个冬天我还和陈士英住在草屋里,蜷缩在小床上抱着取暖,转眼就又是一年了。
顾唯正只顾得高兴,根本不知道我的想法,他也忙得焦头烂额。因为父母一直对我留下这个孩子不满,自从儿子出生后,他们表现的并不热情,很少过来探望,只雇了一个女佣,剩下的事情就是顾唯正忙前忙后。但顾唯正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如果有什么事没说出来,一定会写在脸上。
我对他说:“如果有事你就说吧,看你憋着,我也难受。”
顾唯正就拿来了一本书,说他好象发现了一点儿线索,但这个时候,我若伤心会对身体不好,所以他不敢让我看。
我立刻明白不是好消息,急忙把书拿过来,顾唯正已经翻到了那一页,我紧张地看着,写的是明末清初宁波的战事,清军攻陷城池,陈将军率人誓死保卫鲁王突围,自己中箭殉难……我急忙去看前面的时间,顺治三年。
我惊讶地看着顾唯正,“顺治三年是哪一年?”
顾唯正有些尴尬,“就……就是你回来的那一年,南明隆武元年。”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我确实是让陈士英去宁波了,我来不及再细看书里的东西,直接问顾唯正,“这个陈将军有名字吗?”
顾唯正摇了摇头,“我已经仔仔细细查阅过,整本书里他出现的不多,而且始终没有提过他的名字。”
我稍松一口气,至少这还不能证明就是陈士英,姓陈的将军很多啊,在江阴时,陈明遇就姓陈,而且陈彰武也姓陈啊。
顾唯正见我这样想,表情也松弛了一些,“那他就是还活着,但不管怎样,肯定都是无法活到现在的。”
我明白,顾唯正还是在劝我放弃那些不现实的想法。但我心意已决,谁都不可能再让我改变主意。能下床走动后,除了照看儿子,其它时间我都用在了研究上,我开始自己进出图书馆,我要研究南明的历史,如果要回去,我必须研究的通通透透,把所有的事都了解清楚,尤其是江南一带,我最有可能遭遇到的,哪些人哪些事,都是了解的越详细越好。
顾唯正虽然呆,但也不是什么看不出来,他开始在我面前提成亲的事情。我的学业荒废了一年,接下来又要哺育儿子,显然没可能再回校园,父亲也不会让我再回去,那他还不天天让人在后面指指点点。所以顾唯正也不再有什么顾虑,他说他可以养家,我可以安心地在家养孩子。
我是真的没有想过要和他成亲,当时只是迫不得已,不然保不住孩子,也保不住父亲的脸面。现在孩子已经出生,父亲的脸面似乎……无论怎么样,都这样了,无论我是生了私生子,还是先生子后成亲,反正不会再光彩了。
但这又事关诚信问题,顾唯正没有错,反而有恩于我,我又怎能伤害他?所以我不能直接拒绝,只能应付,反正筹备婚事需要时间,我又说儿子还小,应该等他再大一些,会爬了最好会走了,那时我才会有精力去结婚。
天气在渐渐转暖,我的身体也在渐渐康复,又是一年桃红柳绿时,或许我和这个时节有缘,每当到了这个时候,就总要发生点儿什么。于是我决定了,去西方寺,再次回到那个让我爱恨交加的六芒星里。
这次与上次已完全不同,我可以做足准备再去,首先就是知己知彼,这个我已经完成了,那段历史我几乎全部背下,重要的地方连细节都清清楚楚;然后就是做好保护措施,上次我吃尽苦头,是因为我毫无抵抗之力,完全任人宰割。但我可是来自三百年后的民国啊,比那个时代不知要发达多少,我怎能再让他们那些落后的“野蛮人”欺负我这个先进的“现代人”呢?
我去买了一支手枪,还有上百发子弹,这下总保险了吧?我又买了一些药物,还有手术器械,战乱时代,它们一定能派上用场。足足装满一个大背包后,我觉得没有再遗漏什么,终于能放心了。
然后就是我的儿子了……他实在还是太小了,还要吃奶,我就这样扔下他,是不是有些残忍?但我绝无可能带上他。我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最后只能忍痛割爱,我相信我若失踪了,父母和顾唯正一定会照顾好我的儿子。
最后,就是再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确认没有不妥的地方,已完全从生育后的虚弱里恢复了过来,若没有体力,我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一切准备就绪,我悄悄离开家,登上了去江都的列车。我并没有留下信件,我觉得如果让父亲一下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也许他不能接受会非常愤怒。而我莫名其妙的失踪,可以想像的空间就很大,也许就能让他少生一点儿气,不管怎样他都是为了我好,只是我们的想法不一样而已。
到了江都,我直奔西方寺。白天的西方寺,人还是很多,我担心会被僧人认出,没敢轻易去大殿,而且大殿里上香的人始终不断,我很难不被发现就转到佛像后面。所以我在寺里等到了晚上,人少后尤其大殿里没人了,我才悄悄溜进去。保险起见,我躲在后面一直没动,直到听到僧人关上大门。
一切都是那么轻车熟路,打开石门,进到暗室,来到六芒星前,我拿出准备好的明朝服饰,换下身上的民国衣服,然后深吸一口气,摸了摸身上的背包,确认准备的东西都在,便大步走进了六芒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