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能够理解当初摩耶说出“天理”一词时的咬牙切齿。

可能并没有什么恶意。

只是单纯是这种东西的存在本身，对于天理之下的众生而言，便是难以反抗、甚至连起反抗之心都不可能的桎梏。

光是想到脑袋上有个这个玩意儿便浑身难受，仿佛被带上了紧箍，解不脱，逃不得，众生所能做的，唯有无意义的颤抖，或是无意义的忿怒。

是新月尊者要众生去梵行，要行者去成为菩提，这是高悬于行者头上的天，任何想要阻止梵行的存在，都首先要面对这框定了一切的天理。

它是那样强大，强大到匪夷所思，强大到令先天神圣也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如果说与愿菩萨的力量能让人感受到浓烈的“人味儿”，反而不像是一位玄身绽放的伟力，而新月尊者的力量……只能让人想到天理。

无法理解，无法揣测，苍天从来高高在上，无所谓其他。

只是瞬间，与愿菩萨玄身的刀便折断，这冷剑没有丝毫停顿，就像是割开了一块布，刺穿了一面纸，一座宇宙无以计数的星河都因此而破碎，在那物质界的天穹之外，旅人们扬起脑袋，啃着最后一颗果子修复着眼眸，躲在翘起一边的极乐叶里面，已然能够看见那逼近的寒光。

他们不禁看向了那始终端坐禅定的菩萨明相。

——这位菩萨玄与明的分歧比想象中还要大上很多很多。

这分歧似乎已经极端到不是一心两念，而是干脆两心的程度——说着能够改变天理的从来是玄身，而明相却因天理注定而落泪。

而今——

那始终降魔禅定的僧侣，终究再度睁开眼眸，身后万千魔影，他们平静地凝望着那远方的寒光。

“看啊，曾经的天人们。”他平静地说道，“这一切都是天理注定，天理并非是双树的天理，还有你们尊者的天理。双树以人为果实养分，尊者以人培养菩提，他们之间，哪怕最终的目的不同，可这手段……又有什么区别？”

“‘我’以为自己能够反抗天理，他是对的，双树的天理确实只局限于大体的梵行本身，这梵行要花上多少年，里面多了几位行者，少了几位行者，都无所谓。可是他错了，他太过单纯，还是曾经四万年前单纯的我，他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丑恶，多少残酷。”他说，“他可能猜到了，但不愿去想，不愿去认为那为众生所尊的尊者甚至连区区二百万亿众生的性命都不放过，他所要面对的天理不止双树，还有那照在众生头顶上的月亮。”

“而我。”他站起身来，双手不再持印，任由身后天魔缠身，心猿乱舞，“我不一样。”

他笑了，没有丝毫喜悦，反而是悲伤地、乃至于从悲伤中焕发觉悟地，笑了。

“我猜到了，我敢想，敢做。”

平静地，他踏虚而行，登天而上，身后无数天魔相随，身边禅音朗朗，那无数的菩萨，无数的罗汉，口中始终禅唱着这一句话。

【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伏慕云看着他的远去，呢喃道：“……到底是谁如此执迷？”

然后——他便再也看不到任何光，任何暗，感受不到余波，整个世界又因强者们的战斗而陷入虚无，所有的星熄灭，所有的光暗淡，那所有的光与热都被凝聚在了常人不可见的战斗之中，再没有余力照亮众生。

伏慕云和小白蜷缩在黑暗之中，只能看到彼此稍微发着光的眼睛。

“……我什么都没做。”小白呢喃道，“我好弱。”

“我也是……”伏慕云也呢喃，在这黑暗中，只面对小白一个人，他难得的表现出了些许情绪，有些难过，“我也好弱。”

“我不太明白。”他说，“虽然我知道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可是与愿菩萨和新月尊者，还有行者和我们还有天理……我不明白，到底是谁更对，谁更错，在这混沌灰白的对与错之间，我们又该被置于何处呢？”

如果这个世界是一个故事的话那一定是故事的哪里出了问题——他们明明是被摆脱着拯救世界来到这里的救世主，却什么都做不到，身边的人要么是星辰要么是宇宙要么就是更加匪夷所思的东西，他们谁都打不过，只能成为故事里的看客。

只可惜这里不是故事，不讲逻辑。

“我一开始觉得菩萨不对，可渐渐地，又觉得他做的事情好像也没有问题，他真的是想为众生好的，他能够听到那些我们听不到的……最底层的、来自心灵最深处的求救……原来南乡子也会哭，我以前还以为她不会哭呢。”小白呢喃道，“这么说来新月尊者好像不对，他要人们去死，死的越有觉悟就越是能合他的意，可是他是想要造一艘能让众生解脱的船……而且我们行走至今，所遇见的每一个人，除了菩萨，没人说过他的坏话，众生亦是爱他，没有他，众生根本无法在坠落的果实中存续。”

对于小白的这段话，伏慕云想了很久——因为周围虚无的关系，他不知道这个多久是多少岁月，可能是一秒钟也可能是一百年，总之他感觉很久——他还是没有想出任何答案。

他分不出对错。

这世上本没有对与错。

“我想长出羽翼，更加丰满，能让我飞得更高的羽翼。”他只是说道，“这样一来，我就有足以改变些什么、也足以让我更加自由的力量。”

“思考其他人是对与错实在是太麻烦了，我希望我能够强大到不用在意这些事情，其他人怎么做都跟我没有关系，我要拯救他们就拯救，只是这样就好。”

这不是伏慕云第一次想要拥有切实的力量，只是这一次和上一次理由不同。

而小白说道：“慕云，南乡子是不是要死掉了呢？对于这些生灵而言，死亡意味着什么呢？”

这个问题让伏慕云一愣，很快他就说不出话来，心中有些堵塞。

“……我不确定……”他没法确定化作菩提意味着什么，但他记得菩萨的比喻，他说那是沙海里一颗毫无意义的流沙，“可能……就是没有了吧。”

自我的意识被集体消磨，将个人的情怀付之一炬，满心满意的觉悟都是那为众生而生的菩提，这样的存在，还会是那个想要去往远方，成为旅人的少女吗？

伏慕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自欺欺人这个好方法，他很快得到了切实的答案。

“她……”他沉默了很久，说道，“我们可能不会再见到她了。”

小白也沉默了，莹白的眼睛愣愣地，虚无地看着虚无。

稍微，蒙上了一层薄雾。

“我以为我不会难过的。”她低低地说道，“原来我也会觉得难过。那些远看都是相同的生命，近看了，就变得不一样了。”

“如果——”从未说过这种话的小白，看着本该是天空的地方，轻声说道，“如果，我也能成为天上星，成为那些他人眼中的明媚之物，成为改写故事的勇者，成为那些……看到不如意的故事就能把它改掉、看到觉得不正确的事情就能将其更正，足以做到这些事情的……天理，那就好了。”

虽然天理对于凡人而言是难以揣测甚至是要咬牙切齿的存在，可是她才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她只是想要任着性子做出改变。

这种思维，这种没有任何道德价值观的非人的欲求，所能指向的，偏偏就唯有那不可揣测的天理。

“道”的方面早已足够，在“力”的方面，旅人们终于生出了不约而同的渴望。

虽然还没有读万卷书，但大抵，也已经行了不止一个万里路，懵懵懂懂的旅人们从白纸开始，始终在思考，始终在作画，胸中蒙昧的禅心食下了不知多少颗他人的觉悟，眼见了无数他人的故事。

终究，他们变得更有觉悟。

不是先天自有的虚无的觉悟，而是脚踏实地，迷茫过，忿怒过，绝望过，悲伤过，才拥有的觉悟。

当许久之后，天空再现光明，满身鲜血的与愿菩萨独自归来之时——

伏慕云变得更为强大，小白成为了九宫。

虽然依旧蜉蝣，却终究向前迈进了坚实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