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也不很明白。”丰至瑶笑着接话,“但有用就好。”
萧天明又垂下眼去,取笔改起了方子,也微微一笑,玩笑一句:“抱歉,我自顾讲得兴起了。”
“祝贺你们已经取得了如此进展。那么,今天下午,你可以给丰上卿放个假吗。我心里憋得慌,见药王集景色明丽,想到你们这山里走走。”展蓝说着,倚靠着窗框,看向了萧天明院落后墨绿醉人的山影,“一个人走未免太寂寥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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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山不久,自清早起阴沉的天空放了晴。丰至瑶和展蓝沿着自山中流向药王集的小溪,溯流而上。他们先是谈论了双鹰神庙的战役。展蓝询问丰至瑶,是否知道舒明据。丰至瑶道:“当今丞相,总揽大权的枢机大臣,谁人不知?”展蓝告诉他,正是舒明据,在双鹰神庙之上施行了破坏镇守的血祭,成为了与天君缔结神交的仆从。
“显谕教的无极圣裁竟是当今朝中最显赫的重臣?”丰至瑶难以置信,“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又是想图谋什么?”
展蓝苦笑着摇摇头:“不,且不论舒明据在图谋什么。我的线人见到了关键性的证据,他告诉我,无极圣裁其实并非舒明据,而是舒明据手下的心腹幕僚孟沧月。”
孟沧月这个名字对丰至瑶而言十分陌生。他怀疑地问道:“这岂非更奇怪?无极圣裁怎会屈尊居人僚属,又怎会将这天下仅此三份的天君仆从之特权让给他人?”
“我的线人所见证据,正是无限圣裁卫凌难写给无极圣裁的一份信件。其中大意,既然无极不愿做此神选之人,大主教也并不勉强,只要他仍能掌控那位宰辅。信中虽未点名,但宰辅之位,应当就是指舒明据。”展蓝道,“至于这位无极圣裁为何不愿拥此大权,我们不得而知。也许他已经习惯做一个幕后之人,不想分担这份神的权柄,从而走到台前去受那些牵绊束缚吧。”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来到一眼幽蓝的深潭边。潭水之上,峭壁如刀削斧凿,一条急涧自崖顶飞下。水面浮起雾气,阳光映照水面,隐约晕染出朦胧的黯淡金光。他们二人忍不住在此驻足。丰至瑶自挎包中掏出他们先时在镇上小吃铺上买的炸果子和卤牛肉,同展蓝席地而坐,二人用着迟来的午餐。展蓝正吃着,忽然长吁一口气。他抬起脸,微微眯起双眼,透过眼皮望向暖烘烘的太阳,眼角渐渐地泛起了一些湿润。这么久以来,他紧蹙的心脏终于得有片刻舒展下来。
“展上卿,瞧你这样,可是累坏了。”丰至瑶靠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嚼着已经凉了的糖油酥饼,看着展蓝脸上那夹杂着苦涩的惬意神情,道。
“是啊,我可是——累坏啦。”展蓝一下后仰,躺倒在氤氲的阳光下已晒得温热的石子滩上。他又往嘴里塞了一片牛肉,嚼着嚼着,眼角就有一行泪沿着侧脸滚下。他笑道:“我好像做了好多好多事情,但好像大梦初醒,才发觉我所能做的和我所做的,做完一瞧,却压根儿不是我原本想做的。”
展蓝开怀大笑起来,丰至瑶心下却不胜凄然。他知道,展蓝的难过并非因为遭遇惨败,而是因为这一次,他的手上实在沾了太多洗不掉的脏污血腥了。他轻叹一声:“由于阮籍前辈的提携,很早的时候,你就开始为执柏门做一些不能完全拿上台面讲的事情。你手底下的势力,以及你上卿的地位,也是这样逐渐得来的。我能理解。毕竟再正派的名门大宗也总要有一些灰色地带做自身的缓冲。我有感觉到——但我昔日竟从未细想,你其实并不乐意做这些。”
“谁能乐意呢?看着你和陈平在江湖之上堂堂正正地潇洒仗义,而我则得用着一些并不能算得很正义的手段与那些灰色的势力周旋。尽管这是我的职责,但谁又乐意如此?”展蓝道,“如果以前我都还能开解自己,一些变通的手段总是必要的,总要有人负责把手弄脏,那么这一次,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为我自己开脱。”
“可是,其实,即便是这一次,你去劝降,本也是对除去显谕教外的所有人而言最好的安排。南国重获和平,中土的将士们得以归家,双鹰神庙保护完好。”
“所以,换作你,你也会这样做吗?”展蓝飞快地反问一句。
“我……”丰至瑶顿了顿,“不,我不会。”
“你瞧。”展蓝无奈地揉了揉脑袋。
“不,不一样。展上卿,我其实……我其实是罪臣之后。昔年我父亲犯下抄家灭族的重罪,举家逃亡。后来父母都被缉拿住,官差为充数,又抓了两个乞儿当作我和申傲雪给杀了。我躲在沧舟山人处,因有了那两个无辜替死的乞儿,才侥幸逃得性命。我……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堂堂正正的人……我一直隐瞒身份,从来就不只是因为申傲雪。我可以不去顾虑,选择直接对舒明据和孟沧月下手。我本就没什么值得顾虑的。可是你不一样。你虽总自惭你的手段,可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执柏门,你仍是公认的名门侠士。你只是手段灰色。可我,不论我做什么,归根结底,我本身就是一个灰色的人……我无所谓再多一层叛国的指控。可你不一样。”
日光下水雾越起越浓重,丰至瑶捡起身边一粒小石子,朝潭水扔去。石子闷闷地噗通一声沉下水底。
展蓝站起身来,也捡一粒石子,轻快地自旋平抛出去。石子在水面上连跳五六下,没心没肺地发出好似连声咯咯轻笑的击水声音。他仍不解恨,又接连打了好几个水漂。丰至瑶看不下去了,坐起宽慰道:“展上卿,我知道你有些问题想不明白。可至少你比我强嘛。你想不明白大可以不想,只是你自己的良心逼着你去想。而我呢,甭管我愿不愿意,我都不得不活在这些问题里。”
“可是我不想看到像你这样的人活在这样的问题里!”展蓝猛地转身,低声喊道。
丰至瑶顿住,缓缓垂下头去,半晌方道:“我也不想。可是我们都尽力就好啦……你总是思考得太多。”
不知不觉间,潮湿的雾气已浸透了他们二人的衣衫。他们都不由打了一个寒噤,但二人却也都没有想起身离开的意思。越发深重的雾中,他们渐渐看不清了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