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两人中间熟睡的小阿青发出咕哝声，夫妻俩还以为吵到了女儿。

“睡吧。别想太多了。”

“嗯。”

尽管如此，男人却还是心事不宁，转辗一阵子后，直到困意来袭，才得以入眠。

啊...走...杀...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屋内徘徊不绝，更像是有人在耳边低吟！

梦境中的一家人在声音中支离破碎！

阿兴惊得从梦中惊醒，起身走到屋外。

动作声吵醒了阿霞，起身就看见丈夫的背影，揉捏着眼睛，还未开口，床就被震得抖动！

不对，是地面在震动！

脚步声声夜未央！

云隐村一夜之间，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本只有一道出入口的山门，此刻却变成囚困于村民的逃生之路！不到一个时辰，清澈溪水被染成猩红，尸横遍野，犹人间炼狱场！

“娘，我们要去哪儿？”

趴在娘亲肩膀上小阿青眨巴着眼睛，身后的草木和黑夜中冉冉升起的火焰离她越来越远。

不久前，她从颠簸中醒来，就闻到空中飘扬的焦味和浓浓的铁锈味，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已在抱在娘亲胸前，一路奔跑着。

一滴滴汗珠沿着女人下颌正要坠地，却被迎面而来的腥风，吹入了衣衫里。

不知是心脏跳动声音很大还是风声吹得，小阿青听到好似抽泣声，这种氛围让她感到害怕。

“娘，阿爹呢？”小阿青凝噎道，总觉得阿爹正离她越来越远。

阿霞咬紧牙关，拼命逃命，可听到女儿的声音，心中紧绷的弦线还是触到崩溃的临界点。

“阿爹，阿爹...”

阿霞想起丈夫，犹如梗在喉，难以启齿。

一个时辰前，一批批身着异服士者，闯入村内，烧杀抢夺，屠戮村民，一把火烧灭了桃花源！丈夫为了让母女俩遇险脱身，以肉身拼搏换取她们逃跑的机会！

小阿青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下一秒就要哭出来，却听到阿娘呜咽声。

“阿青，不要哭，好吗？”

她努力克制着情绪，但身子还是忍不住有抽泣的抖动。

“乖孩子。”

阿霞双目宛若被披上了一层烟雾，云里雾里，飘着阴郁的云朵，难以看清。

当小阿青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深山的一处山洞里。白日光得以看清娘亲的面貌，那双密布血丝的眼睛很红肿，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很多+。

她一夜未眠。

“娘...”

洞外，往家的方向，还能隐约望见黑黢黢的烟雾，顺着风向，还能闻到焦灼味和浓郁的血腥味。彼时的鸟啼声替代了一夜未息的悲鸣。山风吹得呜呜声，似乎在为微风送情。

阿霞撕开衣角，蒙紧了小阿青的眼睛：“乖，系上这个，不要把它取下来。”

不知在夜晚，思念着丈夫多久，她的泪腺已尽，声音嘶哑得像个病入膏肓的老人，开口一字都无比艰难。

沿着山路而下，双腿不知被棘刺划伤了多少道伤口，可对濒临心碎的她，也许更疼的，是与丈夫临别承诺会在山洞里寻她，守护一夜，却不见踪影。

小阿青靠着阿娘的后背，暖意盛过了晨曦冰冷。

密密麻麻的鸟叫声在林间和小路不绝于耳，似乎在为食物争夺发出的嘶吼。

她很听话，一路上不管听到什么声音就捂着耳朵，嗅到刺鼻的味道就捏住鼻子。

不知走了多远，脚步终于停下，小阿青想问阿娘在哪里。可下一秒，只觉阿娘的身体在颤抖。紧接着，小阿青在空中嗅到了一阵很刺鼻的焦味，像是什么东西被烧糊了。

蓦地，一阵恐慌涌上心头，胃里翻江倒海，终于击溃了小阿青的泪腺。

“娘，你怎么了，娘...这里好热...”眼泪很快打湿了阿霞的后背，可阿娘的身体仍无动于衷。

哭声惊飞了附近地面啄食尸群的鸟禽，飞停在一棵被烧成炭的大树上。

一路上，阿霞看到路边惨不忍睹的尸体，强忍呕吐，几乎要压垮心理的最后一根防线。可她回到昔日的家门前，目光所及的，是一片坍塌黑灰和缥缈的烟雾。

还有门前一具焦糊的尸体。

她不知道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回应她的只有风声。

整整一个时辰，女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在炙热的热浪包围下，她徒手挖开了一个土坑，尽管磨起血泡，掘破皮肉，她仍一字不吭。

“娘，阿青热...娘...”

小阿青汗水浸湿了整个衣衫，眼巾也湿润一片。阿霞不愿让她见到自己所见之景，重新为她系上了新的眼巾。她把女儿抱在了为数不多的树荫下遮阳，每一开口，喉咙仿佛被人撕裂了一道口子。

“在这不要动，听话。”

她的声音很抖，像是被遗弃在寒风大雪，被寒冰刺骨肆虐着，像是悬崖峭壁生长的莲花，置身于狂风中，风吹雨打。在小阿青看不见地方，她的眼睛流下了两行血泪。

“嗯，我知道了，娘。”

半晌后，她才在鸟鸣声下，听到了阿娘的脚步声。

“...走...”

自那时起，母女俩开始了逃亡生活，而阿娘在一夜之间，几乎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记得阿娘那时乌黑秀发，眼睛清澈见底如乡间流动的溪水，不到一年时间，已披上一头白鬓，那双充满幸福明亮的眼睛，从此披上了一层厚重的哀伤，整个人再也恢复不到温煦光泽。

在没有丈夫/阿爹的冬日陪伴下，母女俩早已在初雪死过一回，幸亏被好心人救下，才勉强熬过了第二年春。

冬日时，好心主人家可怜母女俩，每餐都加了荤菜，但每闻都把最上面的夹给小阿青，自己则用汁水浇饭填腹。

“娘，你不喜欢吃肉吗？”

“娘不爱吃。”

……

待到三月春花开。

战火纷飞，生灵涂炭。

旧府遭劫，母女俩再次被迫踏上流亡的日子。昔日人人夸赞的妇美人阿霞，不到一年，变成了一位白鬓横霜的老妪。

直到来年开春，母女俩不知不觉流亡到了洛城。

离白帝都不到半百里。

在小阿青五岁那年，阿霞知道已是一副风烛残年之躯，快走到了生命尽头。曾夜里不止一次看到丈夫的身影，如今白日双眼冒金星，丈夫的模样就赫然出现，又转眼消逝。

那年，她几乎要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小阿青却被她养的很好，脸颊圆润饱满。

街头议论兰府要收丫鬟的声音入了阿霞的耳朵，她一路背着孩子，举步艰难，一路打听。

“娘，让阿青走路吧。”

无论女儿说什么，她都坚决摇头。

因为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背紧女儿。

日夜以继的赶路，终于来到了兰府门院前。繁华装饰入进眼帘那一刻，两年来，她的心终于安稳了一次。

“早在昨日，丫鬟就收满了。”

可阿霞不死心，跪着恳求。最后对方于心不忍，还是回府请教。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府门就走出了一位美艳的妇人。

她瞧了眼跪地垂头的老妪，又转眼看了看她身旁那神色相差甚异的女娃。

正要摇头回府时，那女娃对她笑了笑。

恰有春风拂面，闻有一片芬芳。

“你叫什么名字。”美妇人轻语。

“我叫阿青！”

“阿青？”

“今后起，你就叫小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