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五羊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翻开荷囊,里面也就十几个坑来的鬼脸儿,青黄不接的日子还要好久,明显非常不够花。
是卖掉荆莫雪好呢,还是跟楚楚乞讨好呢?
想到这里,他忽然攒出一个丑陋笑脸,人也忽然变得殷勤:“你身体好了么?”
“爽爽利利了。”
“我还有条鳜鱼,要不好好置办一桌?让你尝尝我的手艺,算是给你践行。”
“不必,那太麻烦你。”
秦五羊看着季萧,轻轻吁吐口气:“你曲裾已很脏了,我再同你借身衣服吧,好赖路上有个替换。”
这次季萧没有答话,算是默认。
秦五羊心里窃喜,领着女孩儿去到楚楚家。悄悄翻越篱墙,从里面打开栅门,把她放了进去。走进堂屋,贴着墙根小声唤道:“莫雪,莫雪!”
荆莫雪从内屋走出,开口埋怨:“大半夜的,五羊哥你叫魂呢?”
秦五羊压低声音,鬼鬼祟祟说道:“楚楚呢?”
荆莫雪眼中含笑,小声回道:“刚睡下,可要把她叫醒?”
秦五羊赶忙道:“不必不必,你进去拿件衣裳给这姑娘。”
荆莫雪看向季萧的时候,季萧也在打量这里。
这是个异常整洁的屋苑,桑麻开列,桃李成荫,蜿蜒的碎石径落红点缀,缤纷其美;错落的花圃里姹紫嫣红,芬芳扑鼻。屋内格局淡雅,简约却不失味道。柳枝编的蝈蝈笼,杨木削的鸳鸯凳,丹朱绘的桃花壁,细苇织的藻井结,还有各式各样手制的小玩意儿。就连涂着桐油的竹篾纸轩窗,窗棂上都用小刻刀细细雕上凤纹。
明明茅檐低小的穷苦人家,却能变俗为雅。仿佛荒谷杂草中的一株烂桃,和光同俗,无人自开。
女孩儿侧头看了眼衣着寒鄙的秦五羊。心道区区几十步,却是如隔天壤,仿佛高堂比于山野,宵鹤比于沼蛙。
想到此处,她不由暗暗摇头。
荆莫雪未介意昨晚之事,单手齐胸,冲季萧微欠身子:“姐姐莫怪,我们也无多余衣服了。”
季萧压低声音,颔首谢道:“这是哪里话,我随秦五羊来,只想当面谢过赠送恩德。”
秦五羊不依不饶道:“她不是新裁了一件?”
荆莫雪白了他一眼:“五羊哥你是不是瓜?那是楚楚姐嫁人用的,新的!”
秦五羊又开始他的婆妈:“你听我说,帮人须帮彻,人家又不白要她的。反正楚楚对嫁衣不满意,准备裁新的。这姑娘襌衣太脏,缺个替换。”
荆莫雪为难道:“可我做不了主,你得去问楚楚姐。”
秦五羊不以为意道:“问不问她都一样,明天归肆,她会吝啬一件儿衣裳?我可不敢再吵她睡觉,上次后背疼了半个月!”
荆莫雪只觉有点无语。
归肆佳节,开库互赠,这虽是萧国最有名的风俗,可也无人把出嫁新衣赠出。但话说到这里,也就不好拒绝。
季萧听得明白,敛衽谢道:“不必如此,素昧平生,受之有愧。”
荆莫雪含笑道:“姐姐你穿就是!明天归肆,谁会心疼一身衣裳?”
季萧盛情难却,只得无奈说道:“偻伛从命。”
荆莫雪眨眨眼睛:“还请跟我进屋换衣。”
季萧温言笑道:“不必了,我急着出门。”
荆莫雪哦了一声,回屋寻衣,秦五羊想了一下,也跟将进去。季萧立在原地,并不乱动,静静看着院中夜花凋零。
晚风淡荡,夜云堆积,残邑风雨欲来。
没过多久,荆莫雪便独自出来了,她手捧一个鼓囊囊的毡布包裹,微笑着对季萧说道:“姐姐,五羊哥让你等他一等。”
季萧接过毡布包裹,眼仿佛漫不经意说道:“他都三十多了,你怎还叫他哥?”
荆莫雪掩口而笑:“他才十九岁,整日风吹日晒,又比较丑,比较黑,所以才显得老气。”
季萧笑了一笑,复又说道:“是么?看起来不像好人。”
荆莫雪闻言愣了一下。
人们习惯用最简单的词汇来形容一个人,例如好坏,例如美丑,例如婉约豪放。但婉约纤细的心灵,不见得没有英姿飒爽的一面。慷慨击世的豪情,也有对影独怜的时候。所谓好人不见得没有坏心眼,所谓坏人,总也会有恻隐之心。
即使最最简单的美丑,也常会因人而异。毕竟倾城之姿的和百拙千丑的,都只是少数。
好人这个词语更是笼统,不做大恶就算好人,心有一善便算好人。
人性之复杂,从来不是几策韦编能写完的。
荆莫雪对秦楚二人知之甚少,每当二人要说什么,总会把她支开,时间既久,也就习惯,只知二人并非本地人,不知何时何地,从何处来至这里。
二人救她时候,荆莫雪不过九岁,失怙丧恃,一无所助,是二人替她修葺房屋,频加照顾。
后来楚楚住了进来,秦五羊则住进一旁败落茅屋之中。
用秦五羊的话说,残邑城郭不固,垣城败毁,唯有此处流水三折,气聚风藏;明堂万方,宽阔为良,可以立命,可以安身。
“简单点说,是离着近。”秦五羊那时的回答很是嬉皮笑脸。
荆莫雪乳名唤作平安,莫雪这名字是楚楚帮她起的,她说希望危城别再下雪了。
当然不能再下雪了,那个雪夜,荆莫雪差点被烧死,那个冬天,三人差点被饿死。
秦五羊喜欢坐在残垣上眺望西北,楚楚则喜欢持着木剑起舞翩翩,每当闲暇,秦五羊都会陪楚楚做无数美的丑的、有用的、没用的小玩意儿,然后统统扔在她家。秦五羊说,女儿家就要有女儿家的样子,可不能像他一样不修边幅,不治房屋。
荆莫雪时常在想,既然不修边幅,为何坚持每天把眉毛刮个干净。
不治房屋是因为没有余财。
荆莫雪十岁开始,就扛着镐,陪二人烧荒开山,但地脊田薄,又常有野豕虫蝗为害,收成着实有限。除去苛捐杂税,一年辛苦,也就勉强强养活自己。
楚楚身体不是很好,寻医问药的,徒增无数花销,青黄不接时,还经常断顿。
如此下去,若要赶上流年不利,那就真有饿死的可能。
贫家生活百事哀,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秦五羊说很喜欢这种生活。他说一日能得二餐温饱,便已足矣,其余一切,不过是奢想妄求,不要也罢。
每当此时,楚楚都会微微一笑。
秦五羊最大的愿望,是楚楚早日出嫁,然后就能光明正大的霸占她的屋子。楚楚对此的回应是:“想的美你,我自己还没住够呢,何况我出嫁后,还有莫雪。“
荆莫雪一直奇怪,为何二人彼此无意,却对别人说是未婚夫妻。
窘困的生活,直到季桓前来提亲,才有了些许改变,那满满当当的聘礼,实在太过贵重。
四月初二,楚楚姐便会出嫁,算是飞上枝头做凤凰。
凤凰么?栖于梧木之上,立于广厦之间,真真是个好归宿。
女孩大了总要嫁人,而能嫁与季桓,又是多少女孩梦寐以求的事情。
可荆莫雪总觉得,楚楚姐和五羊哥才该是一对儿。虽然她五羊哥面丑心黑心眼又小,倨傲偏激一穷二白。
“我说五羊哥,不如你给楚楚姐当个上门女婿怎样?这样你就能住好房子,楚楚姐也不用嫁出去了。”有次荆莫雪笑意岑岑跟秦五羊开起玩笑。
谁知他一脸严肃的说道:“这怎么行,我若娶了楚楚,你该怎么称呼我们?”
“叫你姐夫呗,不过,这是说不介意倒插门喽?”
荆莫雪记得他一脸傲慢说道:“除非当朝公主,以这花花江山当嫁妆!”
“然后你就当个上门女婿?”
“然后我就考虑考虑!”
“哈哈,五羊哥你个瓜,人公主能看上你么?你忘了三月三搭讪小姑娘人家不理你了,除了楚楚姐,还有谁正眼看你?”
秦五羊顿时变得怒气勃勃。
“荆丫头,你再说一遍?”
“哈!《礼》曰:‘过言不再!’”
荆莫雪摇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思绪甩开,收起嘴角笑意,认真说道:“他是个好人。”
“好人么?”季萧微微笑了一下,没有言语。
“好了,走吧。”秦五羊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
季萧瞥眼向秦五羊看去,只见他换了一件洗的有些发白的衣裳,穿在身上有些紧,想来是多年以前的。襟袖恭倨用同色的布料加长,脱线开缝之处用纺线仔细勾合,就连补丁,也被小心绣成好看流云图案。
衣裳难觅本来面目,打眼看去,更像一件钩织精巧的华服。
唯一没变的,是他头上的那顶旧斗笠。
她不知所谓的耸耸肩,冲二人挥挥手:“那我便走了,此去无期,若能有幸,定会再见!对了,钱给你。”
季萧说完,将几个鬼脸儿递到秦五羊手上,转身迈步离去,其去也疾,仿佛是在逃离这里。
秦五羊也不看她,认真数着手里的鬼脸儿,最后对荆莫雪说道:“这人真是,就给这么几个钱,莫雪你先回去睡觉,我再去要点儿。”
荆莫雪横了他一眼:“羞也不羞,贪这点小便宜。早去早回!”
秦五羊头也不回的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
一袭青衿,两襟风袖,慢慢消失在黑夜里,再也不见。
第八章阴云起
夜晚的邑落,更添几分荒凉意境,晚云低垂,重重叠叠,一分星光也透不下来,伸手难辨五指,前路更是晦暗。
季萧轻拢包裹,摸黑向渡口走去,沿途砍斫一根三岁生的毛竹。削头去尾,做成一丈长的竹杖,掏空竹节,将明烛连剑带鞘塞了进去。行至江边西樵渡,这才回头看了蹁?鮮双腿赶来秦五羊一眼,皱皱眉头说道:“有话请说。”
秦五羊随口应道:“你钱给少了。”
女孩儿笑了一下,又从荷囊取出五枚鬼脸儿钱:“够了吧,我钱也不多。”
秦五羊点点头,钱财到手,也没再跟着的必要。举目而望,只见前方野渡中横着一条舸船,舸船之上灯火荧弱,孤身坐着一名艄公。
夜半三更,野渡孤船,怎样看都带着一丝诡异。
季萧毫无疑心的上前打了个招呼:“船家,这船开吗?”
艄公转过头来,不冷不热道:“去哪里呀?”
“清水乡。”
“倒不是很远,上来吧!”
季萧面上含笑,将竹杖立于地上,又系起衣衫下襟,微微颔首说道:“有劳了。”
她拢拢装着嫁衣的包袱,拾起竹杖,抬腿就要迈上。
秦五羊忽的拦住了她,盯着艄公,犹犹豫豫道:“阁下好生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艄公看向季萧:“你们一起的?”
季萧微微笑道:“一段顺路,并不相识。”
艄公顿时沉下脸来,转过头去,语气冷漠的说道:“那便不要耽误我的买卖。”
秦五羊忽然露出恍然神情:“啊!我想起来了,去年冬月望日,征徭役,为贡水筑堤。司寇便是牧领之人,怎改行做起艄公了?”
艄公用粗糙的手指轻扣着船舷,忽然笑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天色已晚,小老儿这生意却是不想做了,姑娘见谅,我要回家睡觉了。”
他泊住小艇,取下双桨,又冲二人拱拱手,上岸径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