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也太重了。”
“哪来那么多废话,我肉结实不行吗?别乱动,我要眯会儿。”
于是乎,本来严肃的队伍变得不伦不类起来,车上坐着个神色俨然的将军,将军背上趴了个妞。
渔屋很快便至,楚奚摇醒季萧,尽量温和的说道:“到了,传国呢?”
季萧迷迷糊糊道:“等我睡好再说!”
楚奚气急:“你能不能别跟个小女孩一样!”
季萧弯起嘴角,眯眼偷觑,不紧不慢道:“哦?莫非要像个小男孩?”
楚奚黑着脸:“顽劣!我要不是个长辈,你看我不……”
季萧伸了个懒腰:“是啊是啊,欺弱侮小,以众凌寡的长辈,奚叔在上,小女子季萧有礼。想要传国是不?往右行几步,有个烟囱,土是松的,沿着地基往下挖。”
她闭上眼睛不再言语,直至楚奚捧了个杏黄色小包袱过来,方乜斜一眼,慢悠悠道:“传国到手,你可以杀我了。”
楚奚不理她,小心翼翼的打开手绢,从中取出一方小小玺印,仔细翻看后,却不由大怒。
“殿下,何以见欺!”
季萧嗤笑一声:“少所见,多所怪。睹橐驼,谓马肿。无怪乎骐骥耕荒,随珠弹雀。”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就是说你荆璞做石,槚成蓬蒿,珠为鱼目。哦,对不起,按农夫的风格是有眼无珠。”
楚奚愣住,忍不住再次翻看,然后果不其然的再次恚怒。
“这就是块儿石头!”
“那你扔了呗。”季萧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眼角眯成一条缝,让别人看不透她心中在想什么。
楚奚随手把石头扔进草堆,冷声道:“我早该知道你不会交出来。”
季萧蓦地睁开眼睛,目光澄澈,神色冷峻,铿铿答道:“是的,你早该知道!堂堂萧祁王之女,可不是谁都能拿捏的!”
楚奚纠正她道:“萧孟亏谥号为缪。”
季萧冷笑一声:“将谥先考之德耶?将谥先考为缪耶?先考之德,岂二三子所能知焉?先考之不杀兮,先考之不陂兮,先考之守德不易兮。呜呼哀哉,内明外柔,而倾造大难。且宜谥之以祁矣。哼,缪,缪你马勒戈壁!”
楚奚被季萧脏话一冲,竟然一时找不到言语应对。被戏耍的他张眉怒目,登时就要发作。
这时一名矮壮男子捡起石头,翻来覆去看了一通,凑上来道:“楚国尉,这石头上扭扭曲曲的刻的什么字?”
楚奚瞪了他一眼,随即觉得有些不妥,深吸一口气道:“我也不识,祁将军若喜欢可带回家找个博士看看。我事已了,季萧便交给二位将军了。”
说罢他招呼濮岐、偃析二人,收军离去。
渔屋之外,只剩了一个季萧,她孤零零坐在车上,独语呢喃。
“国破家亡,众叛亲离,果然是薄福薄命呢。苏黎,从今而后你就是一个人了。”
好像一碗熟烂的糜肉,被人推来分去。
忽然站起身,踹断轼木顺手抄在手里,然后横眉冷顾。
“想杀我,那便来!”
萧家人可以死,却不能死的窝囊,不能死后还被人戳着丹青说萧家之人无一血性!
祁越越众而出,朗声道:“季萧,吾等非与君为难,只是国仇家恨,无一日可忘。”
季萧捡起车上水壶,劈头盖脸向他扔去,骂道:“废话真他娘的多啊你!”
祁越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最后才想起抹掉水珠,下令围攻。
杀声震天,面目狰狞的敌人如潮水一般涌来。
季萧摄敛心神,持木端立。觑准时机,兜头盖砸向一名先驱头颅,反手夺过长剑,手腕一翻,划破他的气管,迸溅的鲜血,喷了她一身。她略略闭目,防止血水迷蒙双眼。轼木掷到人堆同时,长剑斜劈,将另一人的半片身子劈开。跳下容易被围的骖车,左砍又劈,借势向渔屋奔去,倚靠竹墙,借地势之便,独战一军。
绝时、绝境、绝地,无论怎样都有死无生。
也许她从漭薮走出的时候,就没想过生。
行至半路的楚奚,忽然懊恼的拍了一下自己额头。
该死的,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季萧若死,传国可怎么办!她故意惹怒自己,显然是在激自己杀她。
“伯端,你怎么了?”偃析见他神色微妙,于是开口问道。
楚奚摇摇头道:“没什么,文晦,仲瑜,这次可让你们白跑一趟啦!”
偃析笑道:“这有什么么,许久没出来走动,本就闲极无聊,只是伯端,你以后有何打算?”
楚奚道:“我得想法子找到传国,我算是看清了,做人就得追名逐利,不然连自己家眷都护不住。”
偃析蹙眉道:“伯端,你还是暂时观望的好。我总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楚奚不忿道:“能有什么蹊跷!”
“我说不清,只是觉得事情有些太巧。”
濮岐不耐烦道:“文晦你就是多疑,萧孟亏抢了嫂子,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别的事情我管不了,也管不明白,反正欺负伯端的,老子就跟他死磕!伯端你就说要做啥,濮岐唯你马首是瞻!”
楚奚道:“我要保住这个国尉身份,然后步步为营,封侯荫子。楚奚此生,不想再被别人折辱了。”
濮岐笑道:“这没啥,我和文晦都会帮你。”
谁知偃析摇摇头道:“这事儿我不想掺和。”
濮岐怒目他道:“偃文晦你什么意思!”
偃析微微道:“何豆娘是我表姑,却无端死于奸人之手。我不起兵报仇,那是因为不敢,可若要偃析拜服,却也千难万难。伯端,你若想求个富贵,北走胡,难走越,我都会具金以赠,甚至陪你而去也无不可。可若要臣服于他方叔札,请恕偃析不能从命。”
濮岐还要开口,楚奚却把他拦下了,他冲偃析施了一礼道:“楚奚不慧,亦知杀妻之仇不共戴天。传国得手之日,自会带楚路亡奔外国。”
偃析道:“可季萧死后,传国如何能得?”
“她只会把传国赠予苏黎。”
“可你知道传国是何模样?”
“不知道啊。”
“万一她给你的是真的。”
“不可能!”
楚奚三人争吵的时候,季萧还在渔屋外面浴血。刃卷剑折,不知换了多少把。一具又一具尸体倒下,遍流的鲜血洇红脚下土地。她浑身血污,满脸疲惫,身体却成了麻木。眼睛被漫目的血色遮掩,厮杀声渐渐遥远,仿佛隔了一个世界。
不知杀了多少人,也不知过了多么久,只知一切到此为止了。
事实上,若非这些家臣大多羸弱不堪,她早已没了性命。
以一当百,那是传说当中才有的事。
祁越呆呆看着眼前一切,愣愣道:“姐夫,你确定这是个女人?”
州渊叹了一口气道:“大半个时辰,近三十名家臣阵亡,虽然奴隶之兵,羸弱不足以道,可这么彪悍的女子,却也难能了。早知刚烈如此,渊纵死不愿与之为敌。”
“姐夫你难道怕?”
“怜其人,惜其勇。怕从何来?”
“家主,小心!”一个家臣忽然大叫。
州渊急忙回头,只见一名戴着面具的男子,忽然持剑从斜里冲入,却正是防御最薄弱的地方,只有寥寥几名家臣而已。
他速度迅捷,仿佛一阵疾风。家臣方要拦他,他却快到得自己眼前了。
孤身一人,闯入乱军,怎样看都是纵横无匹之辈。
祁越慌道:“怎么办?赶快派兵围杀。”
州渊鄙夷的看他一眼:“你我来的匆忙,未带金鼓,人声鼎沸,甚嚣尘上的,如何遣军?”说着他抽出佩剑道:“你去叫人,我挡住他。”
祁越慌忙下车往渔屋赶去,沿途大声喊道:“快来人,回军救援!”
州渊顿时凌乱,暗骂一声道:“痴愚,生怕别人不捉你?”
他来不及除去车轮下轫锲,急忙下车向男子冲去,希望可将其阻住。
男子却不与他恋战,长剑掷出之时,速度反又提了一分。拔出匕首,一把抓住逃跑的祁越衣领,抵着他的后心,冲州渊喊道:“若不撤围,血溅十步。”
州渊止住跑动,慢慢走向他:“别激动,我与他不熟。”
男子笑笑:“州糜二国相邻,世世姻亲以拒萧师。君子联袂而来,何故见欺?最后一遍,撤围!”
州渊叹息一声:“足下稍待,我去解围。”
男子提了提祁越道:“在下与君同去。”
三人同行,慢慢深入绝阵之中,此时季萧早是强弩之末,她浑身污浊,精神恍惚,已然有些癫狂。仅靠一口气苦苦支撑而已,
身边忽然安静,没了厮杀金戈,连呻吟声都弱将下去。精神一空的她颓然一笑,终于倒下。
眼前变成一片彻底的黑暗,永远不用醒来的黑暗,她终于,可以彻彻底底的逃避一次了。
一切终于结束了。
再见了,这个世界。
玉山倾倒,她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男子漠然的看着她,对州渊说道:“州将军,借祁兄一用,多则一月少则三五日,完璧归君。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在下指天为誓,不会寻仇。”
“敢问足下台甫?”
男子笑笑:“苏黎,苏玉河!”
“原来是苏容城,愿君言而有信。”
苏黎道:“这是自然,有句话当说与州将军听。方叔札无道,早晚覆灭。王师反攻之日,君若襄举义兵,复土封国,不为妄也。”
州渊心中一动,口中却道:“莫要妄言。”
苏黎佯叹道:“惜哉,惜哉。在下先行一步,烦请将军厚葬死者。”
州渊道:“自然,亦请厚待吾弟。”
苏黎点头应允,却一丝也不肯放松,匕首抵住祁越后背,令他抱起季萧,转山越水而去。
“主人,要不要派人跟着他?”一名家臣问道。
州渊摇摇头道:“苏容城一诺千金,何须枉做小人?”
季萧延续了一贯的身强体健,仅仅半日便悠悠醒转。那时她躺在农家的床上,一名敦厚妇女,正坐在床前低头坐着自己活计。见她醒来,妇女温和笑道:“你醒啦!”
季萧检视自身,发现身体已被人洁净,光光的躺在被窝里,身旁还放着一套干净的朴素衣裳,除了浑身酸痛、头脑昏胀,似乎并无大碍。她想了一想,回以一笑:“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妇女道:“两个男人把你送了过来,说你遇到盗贼,力战不屈,他们恰巧赶上救下你来。因有急事,留下半镒黄金托我照看。特意嘱咐我用温水为你擦拭身体。”
“他们如何称呼?身材形貌如何?”
“一高一矮,矮的那个胖脸细髯小眼。高的那个戴个面具,看不清模样。”
季萧点点头,目光定定的看着天上冷月,心中说道:“不管你是谁,却救不了我的。方叔札,也许咱们该做个了断了。苏黎不肯做的事,就由我季萧来做好了。
渔屋之畔,一名男子不知站了多久,他怅怅看着眼前血染的土地,直至星月散尽,东方欲曙,花色冥冥,方悠悠长叹道:“傻丫头,你又是何必呢?”
他摸摸腰间荷囊,望向西方:“是时候回去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