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叁拾肆 壁宿(2 / 2)惟此秋凉知我意首页

为首者腰佩长剑,金镶玉鞘,华贵至极,仿佛不用于杀伐,只用来玩赏;唯独剑柄饱经沧桑,即便勤加擦洗,多年过去,无暇的白蜡柄仍然蒙上一层灰黄的污渍。由于日久乃就,相当自然,仿佛向来如此。

皇城脚下,天家笼中最刁的鹰,半步绝顶,八方剑尊,何临安,字广陵。

良久无人应门,他刚要再叩,门却豁然拉开。

看着来人,心头做好的准备一时忘个干净,兀自退了半步。

矮他快一头的女侠抬眼瞧他,玩笑道:“哟,官爷?是喝大了酒,找不到窑子了?您呀,还是甭找了~天亮啦,早关门了,回去睡自家小妾去。”

……

何广陵脸上一红。但他分得清事态轻重,定了定神,向前一步,厉声低呵:“我怀疑红叶武馆窝藏重犯,还请馆主顾全大局,开门放行。”皂靴的布尖几乎顶在一掌高的门槛。

颜秋不退反进,迈出门槛,竟逼得何广陵随她进身退了两步。她笑着问:“宇文老祖死了吗?”

何广陵冷着脸:“老祖万寿无疆,不劳红叶馆主费心。”

可颜秋竟兀自展颜:“看来是死了,不然以你习惯,该说‘无可奉告’。”空洞笑眼藏满幸福,仿佛家妇听见自家男人拜将封侯的喜悦。

又盯住何广陵:“看来你怕死,也怕极了乱世,怕面子破了、千疮百孔的里子翻到太阳底下——没什么出息。”

面子受损,他想争辩,又无从争辩。光鲜倨傲也是面子,怯懦自惭也是里子,无论广狭明暗,红叶说的都对。

百姓好事,官家若有分明目的,明知无关的人往往会主动凑来,只为看看热闹,不在乎己身是否也成为妨事的热闹。

事出隐秘,街面上人多了,何广陵怕百姓像自己一般胡乱猜出真相,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低声劝着:“她闯下弥天大祸,已是死罪难逃,你不必为这等重犯出头。”

颜秋扬起下巴,哼了一声,拔高了嗓门,不阴不阳地怼道:“哪有重犯?奴家这只有数不清的妹妹,官爷看上哪个,直说便是,只是此间做武馆营生,事成与否,看官爷本事,无非两厢情愿。”

围观百姓皆是哄笑。

何广陵脸颊红温:“你、你不要胡说……”

百姓见状,愈发起哄,人愈发多起来,街道也阻塞。何广陵恐生事端,叫手下驱散众人。

短暂独处,颜秋从襟后抽出一张白纸,递给何广陵:“人虽庙堂,事在江湖。借庙堂权势结江湖恩怨,已然触怒江湖,报应理所当然。若再凭此擅涉江湖事,于情于理皆不合,会结重怨,恐生祸端。把这些说给上面那位,听便听了,不听便也应知那位的为人了——这话自然不应由你来传——按江湖规矩解决,没意见,便画押。”

颜秋终是颜秋,天下大事知而不悉,而所识大体,为宁久可尽弃,无论所恶贵贱尊卑,不以为意。

接过契纸,察觉香暖,何广陵面上飞红,闻言却心惊:“这事传上去,可不止收了我的官阶,红叶姑娘你也会”

颜秋笑容妩媚:“算我欠你,此事过后,你可随意向我提一个条件。”

何广陵脸颊愈红:“什么……都行?”

颜秋案刀媚笑,微微颔首。

塞外夜雪般刀柄美得令人恍惚,几乎盖过人的绝艳。仿佛某年某月世间亡失了一位绝顶,其一身造化全都留在了这刀柄里。

驱散了旁人,手下自然归来。何广陵轻咳两声,严正辞色,咬破左手拇指画押:“好,你是江湖人,这也是江湖事,就按江湖规矩解决——颜姑娘若输了,也莫要抵赖。”

颜秋笑而不语。

阵势拉开,双方对面,何广陵忽觉心慌。

方才热血昏头应下了赌约,可二人以往交流无数,颜秋赢少输多,胜负几乎一九,今天她为何敢赌?孤注一掷?她……不该是这种人……

颜秋趁他沉思,竟然先动。柳叶刀出鞘,气势摧人;神色毅然,竟有杀机……

何广陵不及多想,本能出手。往日交手甚多,颜秋残法推及的特异裁衣步法他虽不能复刻,却也熟识,应知她行径。可今日她步法竟然大开大合,不似裁衣,劈柴一般。

二人举动皆快,却因各自变招,不能预判。何广陵看准机会斜刺一剑,却被颜秋旋身闪过,身姿再变,蝶一般飘然,脚步踮转,刀已横在何广陵颈侧。

攻势凶猛迅捷,庭中老树也跟着骇然,颤巍巍落下几片早衰的红叶。

“我输了。”

迅速将剑纳回,深低下头,重重地叹息。

颜秋喜形于色,一束散发斜搭在胸肩,于三女簇拥下耀武扬威地挺胸返回武馆,仿佛大胜而归的将军。

何广陵手下面面相觑。

神色复杂,紧握剑柄,连剑带鞘死死压在身侧。

只有这样手不会抖。

他不敢去看那陪了自己六七年的兵刃。

方才掌间知觉,分明是长剑入肉。

“师父……怎么走这么远……知意累了……家……在哪啊……”

宁久双眸仍闭,眉头紧皱,满面英气褪去大半,梦里竟流露出些小女儿才有的缩瑟。

“呵呵……家就在这啊……”笑容恬淡温和,拨开她额头汗湿的乱发。

“师父为你取字‘知意’嘛……”

柳眉杏眼,唇红齿白,肤虽不比凝脂,却也有不似武人细腻。涂脂粉都会折损的天生丽质,是颜秋一直以来的骄傲。

可此时,柳叶将枯,曲线柔和的精致脸庞仿佛打了厚厚的脂粉,白得不见一丝血色。

迷离的双眼强打精神,目不转睛地望着宁久同样摄人心魄的容颜。

发为血余,代为遮掩;屏凝气血辅以昂首仰身,血不会第一时间洒落。片片红叶从心口滴染雪白肩襟,于深夏里竖起一隅早秋。

“真是生得好看——

可惜开窍太晚……”

婉笑,葱指抚过宁久盈润脸颊,终于脱力,从绣床滑落地面,没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