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一、冯夤(2 / 2)坤舆师首页

果然,冯夤的脸上倏然浮现出一些苦恼的神色来。但他还是答道:“是的,大人。”

“那——”江炯在凳子上跷起腿,嘴角忽然咧上去,“那些娘娘跟你关系好吗?”

他一团孩气的脸瞬间做出了堪称下流的表情。

冯夤的左眉微微扬起来,江炯快活了不少,他知道这是对方受了冒犯的反应。

“我只是里头一个当差的。”冯夤低声说。他的目光往无人的茶歇间里平移过去,“我去看看有没有东西烧水。”他道。

“哎哎,别走嘛。”江炯嘻嘻笑起来,一把扯住他的袖臂,“我现在只是轮值赴任,轮值结束后就要回少侍府当差了,至今还没有进过宫呢。冷宫也是宫嘛,我想听你多讲讲。”

一些灰尘在地上翻卷起来。

冯夤对自己那只被扯住的袖臂瞧了一眼,短暂陷入到五味杂陈的沉默之中。末了,他低声说:“冷宫里的人没有交情可言。”

“哦?这是为何?”

“不知。也许是亲友都亡故了,也许是不便联系。”他讲到这里,深琥珀色的双眼朝江炯看过来,“江美人也曾给大人写过书信,大人有收到吗?”

江炯怔了怔,一时哑然。他知道自己有个堂姐,对方在他记事之前就进宫了,他也只是在父亲领来冯夤时才听说她的名字。

“看样子是没收到,”冯夤轻轻叹了口气,“冷宫是进了就出不去的地方。”

这话倒是点醒了江炯,他双眼一亮,马上就说:“可你却能离开那个地方。”

冯夤听得出来他想说什么,他实在有点厌烦对方这种无休无止的试探,冷着脸强调:“我得去烧水。”

“烧什么水,本大人现在不渴了。”江炯快活地瞧着他,“来啊,我还想再听你多讲点冷宫里的事呢。你不是说冷宫进了就出不去吗?那么多人都出不去,为什么只有你出来了?你该不会是——”

他讲到这里,突然诡异地停住话头,目光恶毒地将冯夤从头扫到脚,“瞧你这张脸,生下来以后还没有被人揍过吧?我姐快死了也没托付你,难道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冯夤缓缓对他看过来。

江炯猝然打了个冷战,两眼也跟着瞪大了。很快他就从凳子上蹬起来说:“怎么,你想打架?”

冯夤把目光别了过去。这回他什么也没说,径自去了茶歇间。

“说呀,怎么不说啦?”见他缄默,江炯的情绪高亢起来,“你到底有什么手段,怎么就把她弄得五迷三道的?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你的底细,又怎么能放心让你在我身边随侍呢?”

冯夤在里间忙活了一阵,端出一只茶盘来。他取出茶具和炊具,沉默地在茶案上放好,又从包袱皮里掏出一小碟桂花糕放在茶碗边上,这就是江炯今天全部的吃食了。他自己则掏出一块干瘪的馒头,随手抠掉上面的霉点啃起来。

他越是沉默,越是表现得回避,江炯就越想揪住不放。他低头掰了一小块桂花糕嚼几口,心中止不住地因冯夤方才那副欲怒不敢言的表情暗爽。他没吃多久,忽然抬起左臂,亲热地勾在冯夤的肩上说:

“喂,你就承认了吧。”

冯夤低头吃着自己的馒头,只是干咽,连口水都不喝,也绝不朝江炯看一眼。江炯心里更爽了,他拍拍冯夤的后脑勺,轻佻地说:

“大家都是男人,有什么好掩饰的?我姐可是能被皇上看中的女人,她很漂亮吧?她在冷宫里呆了那么久,是不是很寂寞呀?哎,你平时都是怎么安慰她的?”

一条紧绷多时的弦突然崩开,冯夤总算看向了他。

“我有一个妹妹,”他冷漠地看着江炯,“她生下来就给人抱走了,也不知道后来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十三年了,也许她早就不在人世。”他冰冷地说,“每次看见你,我都会为她感到高兴,至少她不用为了一两钱银子而听这些浑话。”

他说完,把江炯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挪开。怎料他刚转过脸,江炯便抄起茶具往他头上狠狠地砸了一把。

“砰!”

茶具碎成十来片,噼里啪啦掉在地上。冯夤皱着眉头,他低头往自己脑后摸了一把,一揩便揩出半掌的血。

他倏然扭头,目光生冷地看向江炯,总是潜伏在他表象之下的阴狠瞬间冒头,江炯被他吓得后退连连,偏又不肯在嘴上落下风:

“狗东西!带你出冷宫!给你吃给你穿,还给出罪过了?”

他一边骂,一边从腰间抽出佩刀,脸上的表情也扭曲起来:“来啊!你过来!小爷这把刀还没拿人祭过呢!”

他满以为冯夤真的要上来揍自己,不料冯夤只是冷淡地瞧了他一会,转身从自己的包袱里拿了一瓶白药,慢条斯理地撕下衣襟的里衬,一圈圈地给自己包扎起来。就着包扎的当口,他恢复了平时应答惯有的语气:

“小的在冷宫只是一个当差的,当差的不必在乎自己要服侍的是谁。大人您是我的主人,所以我服侍您,换了别人来也一样。您之于我,就好比一块不得不揣在身上赶路的石头,虽然石头有点硌人,但只要我专心赶路就可以不必在意。

“只是,我不喜欢有太多想法的石头。”

他扎好伤口便重新坐回茶歇的凳子上,继续啃那块馒头。

江炯极度震惊地看着他,没来由感到毛骨悚然,“你、你怎么敢如此口出狂言——”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来不及发火,头顶忽然传来鼓掌的声音,半空里有人笑道:

“好!你终于也有扬眉吐气的时候啦!”

“谁!”

江炯锵地拔出剑,循声快步追到官道中。他站在官道上朝四周环顾,暮色四合中,茶歇的屋顶上不知何时竟蹲了一道身着紫黑色潜行衣的人影。

看见江炯,那人单膝跪在檐上笑起来。他戴着兜帽和覆面,脸上只露出一对紫晶似的眸子。见江炯对自己拔剑相向,他笑了笑,转头对另一边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官道上的冯夤说:

“伴侍小哥,我看这恶主都折磨你一路了,恰好我今天心情不错,要不要顺手帮你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