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将长枪倚靠在城墙上,舒展筋骨,伸伸懒腰,眯着眼望向城池之外的地方。
那是一座一般无二的高大城池,灰砖灰瓦,更是跟霍静脚下的城池没有丝毫的区别,如果没有那座气势恢宏的大殿与那竿庄严神圣的大旗,那就好似镜子面前打理容貌的女子,窥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城墙中央有一座大殿,红漆黑瓦,一杆大旗立在其上,迎风舒展,虽然距离很远,但是丝毫不影响霍静听清楚那隐隐传来的大风撞击捶打大旗的猎猎风声。
那就是齐鲁接壤的俠莨县。
它原本是齐国的门面,而现在,则成了鲁国的领地。
相比较于那座俠莨县,霍静所在的菁蛰县,就略显寒碜了,至少没有一座跟俠莨县一般的大殿。标注军队的大旗倒是有,不过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丝毫没有对面的鲁国旗那般气宇轩昂。
“啧,这就是几百年前的夏冬时代?”霍静转转脑袋,摘了铁盔,四处看看。
嗡!
一声箭鸣划破天空,一支箭矢犹如要从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伴随着猎猎风声,就往霍静这边疾驰而来!
霍静耳朵微微一动,下意识地向右微微偏过头去,而正是这个动作,救了他。
他皱皱眉,忽然感觉左边脸颊有点冰凉,但这冰凉只在一瞬间,随后就有一股刺痛与火热从那里蔓延开来,此刻他的脑袋一片空白,颤巍巍地伸出手,往脸上摸去,要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随着他的手往脸上去,他的脑袋也慢慢朝前看去……
漫天箭雨,阳光黯淡。
然后,他就放下手,躲到了城墙边。
嗡嗡嗡!
无数支长箭好似无数根黑色丝线,织出一个大大的口袋,将整片灰蒙蒙的天空包裹,只漏出一丁点儿的微微光亮。
隆隆隆!
这些根丝线落在走马道上,就变成了一阵接着一阵的战鼓轰鸣,接着便是死死钉进了走马道上、女墙上,成为一杆接着一杆的黑色木桩。
噗!
霍静循声望去,一名与他一般的齐国士卒因为躲闪不及,被数十根长剑射成刺猬,鲜血洒满走马道……
等等!
他手里那是……
战旗?
这士卒至死,手里都紧握着那杆绣着“齐”字的大旗,面北、看着那座红漆大殿与矗立在大殿前的那杆迎风招展的大旗。
霍静怔了怔,有些不可思议,他有些不理解,为什么这名士卒要紧握着这杆耷拉着脑袋的战旗,还要它不倒。
这东西难道比他的生命还重要吗?
霍静没有答案。
不知道为什么,霍静脸上流下来两道雨痕,泪水混着血水,一滴一滴落在走马道上,更落在他的心上。
这就是书上说的,齐国的人心如泰山吗……
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老姐要他背那些历史事件的意义和历史试卷上为什么要他列举历史的豪情壮志。
因为——
这是实实在在有的。
箭雨一阵又一阵,但总算是停下了,霍静站起身,抹掉脸上的那血迹,望着远处的那一座城,眼神坚毅。
随后他戴好头盔,就近拔出一根长箭,提在手上,走到那扛纛之人身侧,与其并肩而立。
霍静试了一下这人的鼻息,虽然已经做好了他已死的准备,但确定之后,还是让霍静哆嗦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捡起地上的一把硬弓。
弓身弯曲,牛筋织成的弓绳令得这柄长弓有一个响亮的名号——牛臂弓。
这弓韧性极强,非膂力过人之人不可动弹,是齐国军旅的弓弩手梦寐以求的大物件。
这不仅仅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更是对获得者戎马一生的肯定。
“在齐国,这个武人尚武、文人尚文的国家,名利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因为在这里,国君与平民居住一般无二,大将军有时候还没钱摆宴席,更不要说更下边的士大夫了。总之,不可不谓是人人平等。
“而这也就是为什么齐国可以从一个江南最北边的小国家,一步一步兼并、吞没周围的小国家,成为夏冬五霸之一。”
霍静回想着历史书上的内容,缓缓搭箭、拉开。
最终拉到圆满,只留一枚锐利箭头,留在牛臂弓所拉出的满月之外。
“既然做了一回齐国人,那就入乡随俗一次,来干一番礼尚往来!”霍静笑道。
随后一箭飞出,化作白日的一点黑光,直逼对面大旗而去!
一箭射穿整杆大旗,最终死死将那立在旗杆之后的扛纛人钉进他身后的大殿墙上,鲜血炸开,飞溅在墙壁之上,让那本就是红椒捣墙的大殿更添了一股触目惊心的猩红。
大旗开始摇摇欲坠,随着“嘭”的一声,向后折断,成了那压死本来就大概濒死的扛纛人最后的一根稻草。
可能他至死也不会想到,最后会是自己最珍重的物件,杀了他。
但他与齐国扛纛人并不相同,因为那被万箭射成筛子的扛纛人若有来生,肯定依旧会选择扛纛。而这个被霍静一箭穿胸又被旗砸死的扛纛人,大概就是不会吧。
做完一切,霍静连忙卧倒,躲在火力死角——城墙之下,静静等待着鲁国报复的下一次箭雨。
可是过了好久,都没有再来。
霍静皱皱眉,发现有一个人影正朝他爬开。
他拍拍手,意思是不要过来,但那人却不管不顾,继续朝他爬开。霍静皱眉,手握紧腰间的长刀……
“是我!”虽然声音被压得很小,但是霍静依稀听出,这是标长假的嗓音,于是他出鞘的长刀稍稍收回一点,但依旧紧绷神经,半靠半卧在城墙与走马道所形成的直角处,没有丝毫的松懈。
待到那人影更近了些,霍静长舒了一口气,问道:“标长,你来干嘛?”
因为按课本上的知识,夏冬时候守城的士兵都是穿插驻守的,一般来说不会且不能随意离开自己的岗位。本来这个问题霍静昨天晚上就可以想到,但由于第一次杀人,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对某些事情有太多的思量,而等他缓过来之后,假已经拖着死尸离开了。
“嘿!你小子可以啊!”假竖起一个大拇指,“现在估计鲁国那边已经被你吓破胆了。不敢再随意来一次箭雨了,哈哈哈。——哦?你小子又忘啦?老子它娘的是做冷板凳的!服了!”
坐冷板凳?
这个词在这个时候就有了?
标长笑了笑,就要起身,边起身边道:“瞌睡虫,给老子起来,老子给你向里长邀功去!”
霍静见此,连忙一把拽住标长腰间的白布,把他拽到自己身边,道:“别介,等会。”
标长皱皱眉,正要发作,但见霍静这模样,还是忍住没有莽撞,因为他曾因此而付出过血淋淋的代价。
“要干嘛?”假道,“你他娘的赶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