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声音从隋酒诗身后的斋门传来,“监丞老师早就被小黄门请到南宫,帮着几位中常侍,给天子写贺表了,天子大赦天下,所以也没人罚你,正月十五以前,整个学宫都在放假。”
“天子赦罪,监丞赦罪,我到底做了错事,削了邸店的屋顶,君子慎独,我涵养功夫不够,师长们不罚我,我自己也要惩罚我自己。”
隋酒诗的眼仍然只望着墙壁上的“自省”二字。
“唉。”她身后说话的男孩儿发出了失望的叹息。声音虽不大,却透着怜惜。
隋酒诗的旁边,立刻多出一张用来教学生罚跪用的蒲团。蒲团上方压着一对膝盖,蒲团后方的臀部向后压着脚跟。
那男孩儿跪下了。
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漆器食盒,盒子里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饭香,男孩儿的肚子咕咕叫。
接着隋酒诗的目光看向了男孩儿吵闹的肚子,转而上移到男孩儿那张冻得通红的小脸。
跪在隋酒诗旁边的男孩儿,当然还是那个贼心不死的叶离,他见隋酒诗瞅了过来,马上合住眼皮,双手合十,面对写着“自省”二字的挂轴,诚心祷告,声音可怜:“大成至圣先师,孔老夫子在上!”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我叶离无父无母,没有师父,只有十几个师叔伯,他们早早就离开京城,回乡探亲,只有一个师姐作陪!”
“我今年有一个非常大的心愿,万望夫子您老人家一定帮助我实现!”
叶离的脑袋猛地往冰冷的地砖上磕了三下,闭上了两眼,两滴泪珠从眼角流了下来。
“我希望今年我可以和隋师姐一起过年,让师姐疼爱我这个没人关心的孩子。”
“我想和师姐一起吃年夜饭,在同一个屋子里过年,暖暖和和,坐同一张席子上!”
“我不要一个人待着,不要像看门的大黄一样冻僵,不要和打扫斋房的老陈头一样,摔一跤就一睡不醒。”
“我就想和师姐两个人一起平平安安,过好这个年。”
“只要您答应了这件事情,以后我天天给您打扫,陪您说话,给您唱歌听。”
“我如果说谎,您老人家马上从曲阜地宫里复活,和我睡一张床,一辈子看着我练大字!”
叶离挪动膝盖,后退了一步,维持跪坐的姿势把鞋子和袜子脱掉。
这是三拜九叩的信号!
《礼记》中参拜皇帝、侍奉长辈的时候,需要脱鞋脱袜,表示诚意。
大冷的天,脱鞋脱袜,手脚冻得颤抖,身体缩成一团,叶离猛地吸气,呼出一团白雾,身体反倒张开,手脚也都不抖了。
叶离睁眼看了一下写着“自省”的挂轴,然后两只眼睛都闭上,磕出淤青的额头猛地碰在蒲团前的地砖上,双手放在两侧地板,控制磕头的力度。
每一次磕头都会发出沉闷的声音,头上的淤青颜色都要变深几分,头倒是不疼,意识倒是越磕越晕,磕到第六个的时候,晕头转向,第七个差点儿磕到师姐的怀里。
九个响头一会儿就磕完了,隋酒诗看都不看他一眼。叶离的头软软地垂着,上半身也软软地垂着。
隋酒诗朝那“自省”二字拜了拜,这才起身,朝叶离蹲了下去,抓住他一只胳膊,手臂贴着脖子搭在自己的两肩上,把他的上半身往上一抬。叶离的额头蹭破了皮,但要紧的是脸色苍白,明显是供血不足。
联想刚才叶离那阵肚子里传出的咕咕声,隋酒诗叹了一声,将他抱起来。
午时的太阳,冷冷地普照这片从三百年前修建以来便一直笼罩着阴谋算计的三千多座斋舍的每一个屋顶。
叶离的鼻子里却闻到了满是人情味的女儿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