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十一章(1 / 2)江水弯弯首页

林寡妇这次得病以后,也明白了一件事,就是不该管的不能管,不该想的不能想,不该做的更不能做。也是,一个当外婆的人,怎么能把女婿的家攥在手里呢?她这天和女儿女婿说:

“以后就翠儿管家主内,铭义主外管大事。俺只管带孩子,后半辈子有女婿女儿孝顺着,也就心满意足了”

丰铭义从没见过丈母娘这样和他说话,就像个从刑场上放回家的人。他以为她是病后的灰心话,不敢信,也不适应。只是,讲得如此诚恳,绝不像一时哄他的假话,便嗯了一声应着,双眼不觉就红了起来。

铭义当家了,可他真是缺少底气。长这么大了,他何时做过主。小的时候,丰家长辈人人都是他的主。后来跟着王老头看柴场,跟着宋老三在洪家种地,跟着丰彰德跑船,即使是自家开小店吧,不都是别人做主他照着做嘛。他想到今后遇事要靠自己做主,便突然生出一股寒意,犹如娘老子刚离开的时候,那种突然置身于一眼望不到边的荒野,突然失去依靠的失魂落魄的感觉。

林寡妇是决意不再当管家婆了。翠儿自从主内管家以后,不再埋怨没做房子了,过日子也学母亲精打细算起来。

过了一九四七年的正月十五,丰彰德就张罗着开工拦圩了。年前因林寡妇生病耽误了一些日子,现在才正式复工。之前就将拦圩规划和经费等情况与彰文商量过,但因今天发现中间地段的工程量可能远超规划,彰德只好又去找彰文通气。彰文将彰德拉出来,摇着头生气的说:

“这个孽种,正在缠着和我讲安庆办厂的事呢”

丰彰德一惊,问他是不是不想拦圩了。彰文笑笑说:“那也不是,铭亮也只在摸对方的情况,和我也就是交心聊一聊。虽然他很想入股工厂,可是钱在我手里,我要是真不同意,他还能抓石头打天?”。彰德便笑了起来,将拦圩发现的新情况和他仔细讲了一下。彰文说,这些具体的事,以后就不要和我讲了。你我又不是外人,我还能不信你?既然定了要拦圩造田,该花多少花多少,该怎么花就怎么花,你看着办吧。

拦圩造田是件大工程,虽然聘请了懂行的大师傅,但杂事凭丰彰德一个人还是应付不下来,他便将铭义喊过来帮忙。铭义求之不得,一来帮了十四佬,二来多少也能挣点工钱,三来还能及时了解拦圩的进展情况。对于丰彰德来说,买材料的事需要金钱过手,委托别人又不放心,交给义伢自然不会出纰漏。丰铭义揣着钱,买洋锹、洋镐、粪箕、扁担、夯土的峨子、放水准的绳子,还有芦席、木桩等等等等。大师傅说,木桩最好是杉树或松树。可是红石矶小山上没有这些树,去山里买又难以运输,就只好花点小钱在复生洲尾砍伐小碗粗的直柳树了。红石矶当甩手先生的多,码头工虽能肩扛出力,但是挖土挑担子的事却也不在行。好在找人的事由彰德自己来办,他的人头熟,红石矶人不够就去山背后找,找三几十个扎实的挑工还不是难事。何况正值春荒,乡下人巴不得有个挣钱的事呢。湖底的淤泥深,直接在上面起脚拦圩是很不靠谱的,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塌陷。所以,必须先将基脚的淤泥搬到两边,再填上干土起圩。起圩的用土也是个麻烦,淤泥不能用,只能在汊口两边的山脚取土。丰彰德找了山主,来来回回跑了几趟才谈好,签了约,给了预付金,商定工程结束时再一总结账。

根据大师傅规划,堤坝长约六十一丈,挖掉淤泥的堤基垫层宽一丈四尺过,深度根据淤泥深浅在一尺五到二尺五寸,所需土方量约600立方左右。垫层面上的正堤底宽一丈三,堤顶宽三尺五寸,高九尺,所用土方量约近1700个立方。两项合计,共需挑土约2300个立方左右。

丰铭义一开始不清楚买芦席做什么用,等到开挖基脚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湖底的万年稀泥流动性极强,从基脚里面搬到基脚两边还是水一样向回淌,堆不高更拦不住外面的水。枯水季节虽然没多少水,但湖里毕竟还是有些水呀。对于这类问题,大师傅有的是经验,他放好大坝两边的标准线,让人沿线下木桩打围子,木桩围子外再用芦席做挡墙,挡住回淌的淤泥。待里面淤泥都搬到围子外面,渐渐就成了一堵挡水墙,围子里面就是一条宽干沟。再向沟里填土,大坝基脚就牢固了。木桩芦席围子是一段段做的,前一段拦住水填了土,再将木桩和没坏的芦席拔出来,移到下面一段。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节省木桩甚至芦席的用量。填土也极有讲究,不是垒土一直堆上去,而是铺一层土就用夯峨子夯实,然后再铺一层,再夯实,如此一层层垒上去。江南的石夯俗称峨子或石峨子,是一个厚约五寸,八九寸见方的麻石块凿成。峨子四角处各横向凿个圆洞,每个圆洞系一根粗软长麻绳的中间,四角四洞就是八根绳头,由八个壮汉分八方拉着石峨子,边唱号子边起夯砸土,俗称打峨。打峨的机会很难见到,所以自打开工起峨,每天就有很多人来看热闹,尤其是孩子也跟着嘿呀嚯的乱喊乱叫。这天,丰彰德二女儿仙莲领着个穿旗袍带孩子的女人,很是打眼,一下就被打峨的盯住了,领头的便自编词唱出来:

“天仙下凡了哇”

众人和着:“嚯哟嘿吔!”

领头的又唱:“满湖闪金光哦”

众人和:“嘿呀嚯哟!”

“观音送好兆哦嚯”

“哟嚯嘿吔!”

“仙女请回家呀哈”

“供起来哟!”

......

铭义听清了号子,停下手里的活儿四周一望,这才发现是好久不见的秀绮。他激灵了一下,浑身不自觉就抖起来。他真的好久没见她了,虽然她早已是别个男人的女人,但是那经常想起的温馨却挡不住。他很想近前去和她打个招呼,可是不敢,连抬头正眼看一下都不敢。他怕秀绮尴尬,更怕翠儿泛醋波。秀绮回来已经好多天了,只是她没出门,铭义没听说而已。秀绮这几年经常回来,而且一住就是很多天,但是平常却极少出门,外人不知情罢了。今天可能是洪先生打了招呼,或是秀绮的心情还不错,所以就跟着彰德二女儿仙莲一道来看热闹。说是看热闹也不确切,她是有暗股的,来工地走走不是正常的吗。但是这话不能明说,至少现在还不到公开的时候。洪先生一家的口碑都很好,秀绮虽然被丈夫连累,但红石矶人料定她和陈委员不是同谋,所以对她的看法还是依旧。譬如仙莲吧,明知秀绮老公冤枉过铭义哥哥,可她还是把秀绮和陈委员分开了看,这不就说明红石矶人知道谁好谁孬么。打夯人不认识她,只把她当做平常看热闹的女人。又看她身材曼妙,既漂亮又高贵,穿着打扮明显不像普通人,便借着恭维小小调笑一下。当然,喜欢和尊重却也是真的。人家把秀绮看做仙女,丰铭义高兴呀,心里甜丝丝的,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他们的从前。忽然,他又觉得自己很龌龊。秀绮已经是别人老婆,给别人生了孩子,他现在还想着那些,这就很不男子汉了。想到秀绮是别人老婆,丰铭义心里又难受了。转而又一想,他给不了秀绮好日子,给不了绫罗绸缎,更给不了官太太的名声,陈委员给了她,这是她的造化和福气。如果她真招赘了他,她就是个平常女人,天仙般的漂亮那就是水里撒尿白费了。道理很明显,丰铭义不再想下去了,因为不愿做惹人耻笑的癞蛤蟆。

丰铭义停止瞎想,抬头扫了一眼,这才发现秀绮和仙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可能是秀绮不想引人注目,更不想被打峨子的当唱词吧。丰铭义刚才不敢抬头看,这时却有些失落,便后悔刚才没多看几眼。走了,就了了。因为手头的事情还没做完,他不得不接着做,接着听号子声:

“大家齐用力哟”

“嘿吔嚯哟!”另七个人齐声呼应,一起用力扯起峨子过头顶,再一起松劲砸下。

“峨子拉起来哟”领头的唱。

“哟嚯嘿呀!”众人和。

“泡土要夯紧呐”

“嚯哟嘿吔!”

“夯紧不渗水呀哈”

“嘿呀嚯哟!”

“夯实管万年呐哈”

“嚯哟嘿呀!”

“我们着实干吧哈”

“哟嚯嘿吔!”

“东家富万代呀哈”

“嘿哟嚯呀!”

“东家很大方哟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