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我族人，到底难安。她看出枕边人对自己的部落骨子里的不信任，可她生于斯长于斯，又怎能不为自己的族人筹谋策划？她想着，让他的亲生骨肉回夷族，一来可以当作人质，二来也可以提醒自己的孩子不要忘本。彼时，她相信他们之间，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感情在的。

他欣然答应，心里明了，她向来是这般杀伐果断的做派，即便拿自己的亲生骨肉当棋子，必要时也在所不惜。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夷族的倾覆来得如此惨烈——他早就想好了不给任何一个夷族人留活口，包括自己的儿子。

她想起在神庙里倾听君彦那番天下大同的理论时，她无言以对，因为打心底里她也认为他是对的，可她还是冲他使出了杀技。现在，轮到她自己了。

她提起几乎从未用过的剑，闯入大殿，面对着那个无数个日日夜夜与她耳鬓厮磨的爱人，那个曾与她一起在夕阳之下探讨天下几分的同路人，那个与她一起孕育了一子的，孩子的父亲。现在他不是她的爱人，不是同路之人，更不是孩子的父亲，而是一个，帝王。帝王的血，终究是凉的。

利箭穿透身体的那一刻，她突然感觉到了解脱，此生此时，她的爱可以解脱，恨也可以解脱了。往后的岁月，无论是悔恨还是决绝，都留给他去独自承担。

人世，再见。

她死之前，以自己残存的血肉作蛊，绝了君酌的血脉。辗转多年，君酌才发现这背后的因果，本已心灰意冷，以为自己辛苦打下的一片大好山河末了仍要拱手相让，谁料老天垂怜，竟意外得知他与她的儿子并没有死。

君无从肮脏下贱的流民窝中被找到，接回紫禁城按照未来的天子抚养。可君酌心里明白，父子之间，是灭族弑母的深仇。加之皇后犹在，因无所出，心中难免愤懑，于是君无这个太子，表面极尽荣宠，但人后却受尽了冷遇与苛责。然而他虽然在这样的环境与背景之下长大，却从未流露出半分对父王、母后的怨恨与忤逆，极尽一个正统皇子之本分，全无蛮夷作风。君酌就此放心，便将江山托付于他，寿终正寝。

回忆到这里结束，无非是两个帝王波澜壮阔的人生，有那么一丝相似，又有些许不同。阿青不知道夷族被灭之后的那些年，他一个孱弱的少年如何混迹街头、乞讨生存；亦不知在皇宫的那些日子，他又如何面对与自己有杀母灭族之仇的男人，尊称“父皇”；更不知他一个无依无傍的孩童。如何在步步为营、杀机四伏的紫禁城中斡旋，最后一步步登帝位。帝王的一生，就是这样吗？

她微微垂眸，睫的泪珠滴落到他脸，温温热热。他苍白的面容露出了笑：“怎么，你可怜我么？”

“君无……”她轻轻唤他，像极了夙世的爱人，“你我所向往的那个世界，真的存在，就在这个时代几百年之后。下辈子，投生到那个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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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灿烂地笑了，笑容用尽此生所有的暖意：“小青，抱抱我，我好冷。”

他如愿以偿地死去，片刻之后，她的怀中只剩下一副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