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村民遥见势头似已平静，陆续赶到屋前，都拥在窗外。有的不忍观睹，立时就去。也有的看了一会，方始回头退开。其实他们也未必晓得就情，免不了七嘴八舌议论开来。吴普敛心凝神，专心于事，半晌而毕。
又半晌，左慈慢慢苏醒，摸了摸头上包扎，惊问：“疼痛全无，莫非俱已妥善？”吴普笑颔：“不痛便好，药都敷过了。”左慈喜而复愧，谢道：“多亏两位，教左某捡回一只眼睛。适才迷乱之际，理智失常，多有得罪。”吴普忙道：“前辈纷争方罢，兼药力之故，疑心多起，也是人之常情。”犹豫了一下，白以病情：“只是这么一来，气血上冲，牵动了伤口处诸多脉络，坏损愈甚，要想痊愈固然无望，便欲使视力恢复得三五成，亦已渺茫。”
左慈听罢怅然，沉默片刻后道：“虽损一目，本不足惜，但教结识两位，实乃幸事。”说着，取那盒朱提银相赠。吴普见其豁达，钦佩油然，怎肯收下：“治病救人，当属本分，岂敢领此重金。”左慈呵呵笑道：“你们就算济世为怀，总也要讨得生计，若都分文不取，何堪以继？”吴普忙道：“前辈谬赞，我俩秉承师志，为常人治病，方不收报酬，如遇富庶之家，自当多多索取。”左慈朗笑：“损有余补不足！呵呵，两位持业虽与我不同，却实属一道！只是左某以仙自诩，绝非常人，然也莫属富贵，你究竟收好不收好？”吴普为难，无言以对。左慈又笑：“左某自大，不过一修行方士罢了。行医者亦在方士之列，你我虽非同行，却是同属。今予财物，非是报酬，实欲资助。况我以前辈名义由大赠小，你焉能不从？”普无奈道：“既然如此，权收一锭，聊表敬意。”慈伸二指道：“两锭。”普坚持一锭，慈曰：“礼物成双，须是两锭。”吴普只得谢着收了，复曰：“前辈可在这村内将养些时日，待我为您借一处住宿来。”说罢，辞出门去。
未久事妥，左慈得以另置一屋暂住，与吴普所居相隔不远。走动时只见村民往来，大多提着个三角囊，湿淋淋的滴水不止，内置一团药材，微微可以闻到些清爽的药气。左慈好奇，去问吴普，路逢樊阿来请，进屋只见对方正自饮酒，气味芳香，正是刚才那种。吴普起迎道：“晚生以酒惠民，有幸邀得前辈一起品尝。”左慈见几案上一口陶罐、三只漆碗，另有几样早点，欣然就坐，忽问：“莫不是麻沸汤？”吴普笑坐：“是‘麻沸酒’。”舀一勺替对方斟上。左慈端起闻了一闻，摇头放下：“既是这名目，我如何敢喝。”樊阿不知二人玩笑，愠道：“不敢喝就别喝！”自己连吞三碗，抓起几个点心，离座出门而去。
二人既知其性，并不见怪。吴普道：“此酒真名‘屠苏’，乃恩师配方，却与屠苏草无甚干系。”左慈就咂一口，细辨其味，片刻说道：“容我妄猜，其中该有防风与赤小豆吧。啊，还有赤木桂心。”普赞：“前辈好见识！这是分量最重的三味，赤小豆十四枚，防风二两十六铢，赤木桂心二两。另有蜀椒、桔梗、大黄各一两十二铢，菝葜一两八铢，乌头十六铢。此方当始用于春，药俱混在三角绛囊中，夜悬井底，次旦取出置酒，常饮至夏，可避天地间一切不正之气。”慈曰：“如此说来，真是好东西了。想天长日久，那投过药的井水，亦应渐具避疫之效吧。”普颔：“今方春暖，百虫苏醒，我在此治得几起瘟病，但觉蜀中炎湿之地，冬去春至，天候自寒入暖，极易生病，故教人以此方。”
左慈道：“此酒果然有惠于民，但推其原因，还是方子的功劳。敢问那麻沸散是用什么做的？”吴普笑谓：“这是秘方，向不外传。”左慈亦笑：“若再给我喝一回，必能尝出其中成分。”吴普哪里相信，说道：“前辈未能尽觉屠苏酒中所有，麻沸散自然更难辨别。况一旦饮下，神志俄顷模糊，还谈什么分辨其成分。”左慈似乎非得再醉一趟不可，不依不饶道：“那么你倒一碗来，容我一试。”吴普轻易不肯再予：“麻沸汤中含有毒性药材，不得已而用之，多饮则有害无益。”慈毅然道：“我乃强者，岂惧其害。况只第二回，不求多饮。”普兀自推辞：“这个终归不妥吧。”慈作色佯怒：“你横竖不肯，难道这药极其宝贵不成！”吴普慌道：“我绝无此意，麻沸散配制不难，所需药材也不名贵。”慈道：“这便是了，还不拿来！”
吴普拗不过他，勉强倒了半碗多。左慈道：“再加些！”普又倒少许，慈也不求其满，看看差不多了，一口干净，旋自运功与药力相抗，表面上却似平静无事。吴普对治伤前的险情心有余悸，暗起戒备，随时准备远避。但左慈执碗于腿前，始终神色自若，时而略带微笑，只是不多说话，对方如若吱声，便也应得两句。大约半刻不到的工夫，他将碗置上几案，却是原来那些麻沸汤。
吴普遽然一惊，诧愕而指：“这……”左慈道：“没什么，内功逼出来的。”吴普半晌方问：“那先前治伤时，为何不用内功？”慈曰：“先前初不曾逼，待得药性大作，为时已晚。”普叹：“原来如此，真乃神技！”复曰：“前辈喝药是假，实为显此手段。”慈曰：“非也，我只想确确实实试一试这麻沸汤的药力。”普问：“哦，未知试来何用？”慈曰：“适才猛然想到，这麻沸汤既能令人昏睡不觉，虽无损于性命，却也和毒药类似。如左某这等深具内力之人，尚能以功力抗逼，犹须趁早，常人纵有天大膂力，强壮无比，若无内家修为，诚不敌此物。倘为歹人所获，委实贻害不小啊！”吴普恍然谢道：“前辈所言，如瓢灌顶，甚是及时。这药问世不久，恩师与我皆未想到此节。好在是秘方，不曾外传，今后也不会轻易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