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辛苦了。”话锋一转,建和帝的口吻变了,“朕这几日做梦,常梦见萧氏列祖列宗,想来是大限将至……”
话未说完,建和帝的喉咙里便传来一阵大咳,周海宁忙上前轻抚他的后背,帮着建和帝缓解咳嗽。
周海宁将已经凉下来的药碗端起来,道:“奴婢斗胆请陛下保重龙体,药已经试过毒了,快些将药喝了吧。”
建和帝接过药碗,仰头几口喝尽,将药碗递给周海宁,望了他一眼。
周海宁接了药碗,默默地退出去了,把门关严,殿中便只剩下师徒君臣两人。
庞巾儒安静地坐在一旁,此时才开口问:“陛下的身子可有碍?”
建和帝语声淡淡:“太医院养了一群废物。老师心中可有储君人选?”
庞巾儒心中一恸,面上仍平静,“大殿下和四殿下都记在皇后娘娘名下,未免日后后宫干政,储君之位却不可立二人之一。三殿下手握兵权,可和皇后娘娘斗上一斗。鹬蚌相争自然是渔人得利,陛下且宽心。”
建和帝望着端坐在椅子上的白发老头,才发现今日的老师进宫未戴官帽,外貌老矣但寥寥几语,便将这储君位子做成了一个局,“老师高明。”
庞巾儒对此评价并无任何回应,轻声道:“陛下,永安郡主不可留。”
建和帝不言,凝视他半晌。
婉婉的这个大女儿出生便带祥瑞之兆,幼时中烈毒未死,这一年的刺杀更是数不胜数,其中未必没有建和帝的手笔,可惜都是废物。
建和帝自然爱护妹妹的孩子,赐萧姓封郡主,也曾给予她无上荣耀。
可惜这个孩子命薄,撑不起这份恩宠,她不该聪明过头,不该敏感至极,不该独占婉婉。
“臣妹这个孩子,定是下凡的仙人。她不拘这盛京,来日定要逍遥远去。届时,臣妹也要跟了去,好好游历一番哥哥治下的大凌河山。”
建和帝想起婉婉不知说了这句话多少次,她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么温柔,眸中的喜爱融化在水润瞳孔中。
她不知道她说这些话的神色有多么自豪,如同展示掌上明珠、家传至宝。
建和帝张张嘴说不出附和的话,只静静望着她,眼睛僵直。
他突然就意识到,他对那个孩子的爱转恨就是从那时起,直至厌恶到想要她去死,永远消失在婉婉的视线里。
他没有对陈家人起过杀心,是因为陈家在婉婉眼里并没有那么重要,起码比不上他。
他也想独占婉婉的感情,他也会嫉妒婉婉谈起这个女儿时的骄傲。
他也想,得到她唯一深厚的感情。
庞巾儒见建和帝似是出了神,声音加重了几分道:“陛下之风寒之症愈发严重,可有中毒迹象?容臣大逆不道地猜测,陛下之症若为中毒,必是那永安郡主所为。陛下,此女昔年毒发绝无生还可能,可她如今好好地回到了盛京,若说她是妖物亦有可能。陛下,绝不可留!”
“老师……”建和帝回过神来,凹陷的脸颊肌肉有些颤动,“代兆云说朕……朕所剩时日无多了。”
庞巾儒闭了闭湿润的眼,再抬头,他看向建和帝:“陛下,不要怕,臣会一直陪着您。”
终究是他强求了,以为可以南下寻到瑞儿的尸骨再赴死,可惜陛下要带着他一起走。
他做了几十年陛下的刽子手,多年来自然培养了数不胜数的“自己人”,可惜终究是技不如人,没能保住瑞儿的命。
高处不胜寒,那龙椅上坐久了的人,心更硬,猜忌更多,绝不会如同当初承诺的给他一道“致仕”的御令。
今日不在下雨,宫中却还有积水,庞巾儒走下白玉长阶便往宫外的方向去,脚下踩到积水,他全然不顾湿了的官靴,径自往宫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