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虞子期搀扶着老揣,一行人继续前进。这一次我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机能正在迅速衰退,整个人几乎没有力气走路,大部分时间都是靠着我和虞子期的拖动在无意识地抬脚。虞子期颇为担忧地看了我一眼。面对这样的情况我深感无力,老揣随身携带的药夹早就空了,我们的背包里只有消毒物品和一些固态葡萄糖,根本无法缓解他的病痛。老揣虽然尚存意识,但手脚关节已经开始发硬,走路摇摆不定,如果不是我和虞子期一直在边上扶着,恐怕早就无法自由行动了。
出了余林民居,我们来到一片开阔的沟壑地带。虞子期满头大汗,问我还有多远。我眺望前方,祭庙的塔尖依旧小得像天边的星星。戴绮思说:“比预计得要慢很多,照这个速度,没有一个钟头到不了祭庙。”此时老揣几乎已经丧失了与我们对话的能力,他眼里含着泪花,艰难地弯曲手指,嗓子里支支吾吾地喊着我们的名字,示意我们将他留下。古城内有太多未知的领域,依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如果遇险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留下来无疑是送死。我捡来几节枯死的余木,拆开了防雨帐篷,迅速地裹了一个移动担架。老揣明白了我们的意图,挣扎着不愿上担架。虞子期拖着他朝担架上一丢:“别叽叽歪歪的,跟个娘们儿似的。哥儿几个有的是力气,你他妈的要是敢在半路上咽气,老子就让你烂在这个鬼地方。”
“走!”我挂上担架,对戴绮思说,“你只管带路,能跑多快跑多快,我们跟得上。”戴绮思捡起我和虞子期遗落在地上的背包,大步迈向祭庙所在的方向。我们抬着担架,铆足了脚力,追在后边一路小跑。我低着头,沿着沟壑边缘小心翼翼地前进,没跑几步就意识到这片沟壑纵横的地形并非天然形成,而是后人刻意挖凿的。深沟边缘留有清晰笔直的挖凿痕迹,横纵每条壕沟之间大概有三四平方米的空间,填有类似蒙古包形状的圆形土包,土包比地平面高出许多,目测有半米左右。它们有规律地被安置在沟壑地中,如同一座座无主的坟头,静静地在地下沉睡了千百年。我无法推测这些土包在当时有何作用,到底是宗教祭祀仪式抑或日常生活中留下的某种痕迹。我艰难地扭头,看了看身后的虞子期。他正专心致志地抬着担架,似乎尚未注意到我们身边的土包。我暗自松了一口,这要是换了平时,他肯定早就举着铁锹深入敌军找明器去了。担架上的老揣瞪大双眼,不知道是不是血液塞堵的原因,身体已经开始蜷缩发硬,如果不是胸口微弱的起伏,根本分不清他是死是活。我甩了甩头上的汗,叮嘱自己不能分心,与其花力气去猜测沟壑地中的秘密,不如加把劲儿。老揣一家的性命此刻全部寄托在我们几个人肩上,由不得半点松懈。
“老余,干吗呢?前边没人了。”虞子期忽然喊了一嗓子。我从沉思中惊醒,举目四下,这才发现自己跟戴绮思拉开了距离。她的身影在土丘间不断晃动,和我们已经隔了五六道沟渠。我急忙抬着担架追了上去,可不知为何,我跑得越快,眼前的身影越是飘忽。我心中着急,抬着老揣,几乎脚不沾地地赶路。虞子期早就在后边喘上了,他呼喊道:“真是吃水的不知道挑水的苦,让绮思学妹等一等。快,快喘不上气了。”
我搁下担架,高呼戴绮思的名字。她从对面的土丘那头探了个脸,似乎没有看见我们,紧接着又消失在圆顶的土包之间。此时虞子期已经汗流浃背,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愿再动弹。我见不远处就是祭庙,就对虞子期说:“歇五分钟,出了沟壑地基本就到了。我先去前边喊戴绮思,这地方到处都是一个鬼样子,万一走散了反而耽误行程。”他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摆手让我快去快回。
我拿出匕首,顺手在沿途的土包上标了记号,以免回来的时候迷路,然后朝着戴绮思最后露脸的地方寻了过去。我一边跑一边喊她的名字,无奈内城太过空旷,声音传到半空中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我转了好几道横沟,始终没有找到戴绮思的身影。我低头又看了一眼自己刻在土包上的记号,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从我离开虞子期他们开始到现在,我一路已经做了不下二十个记号,算算距离,早就超过了戴绮思最后出现的地方。十几分钟过去了,难道她始终没有回头,没有发现跟我们几个走失了吗?我急忙登上土包,站在高处瞭望,一望无际的沟壑地里堆满了半人高的球形土包,手电能照到的范围内,视野被挡住了大半。我再次高呼戴绮思的名字,却始终没有得到一丝回应。我有些慌神,但随即想起入城前我们定过一份详细的计划应对走失。我掏出微缩地图,急忙寻找最近的集合点,发现正是不远处的祭庙。我稍微松了一口气,决定先和虞子期他们会合,把老揣抬进尖塔庙里再说。依戴绮思的身手,说不定已经在前边等着我们了。
我心里有了主意,便跳下了土包,打算回去找人。就在我转身之际,眼角忽然瞥到一抹血红色的身影。我吓得差点停止了呼吸,“唰”地回过头去四下寻找。可周围漆黑静谧,刚才的人影就像我脑海中的幻觉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就近蹲在一处土包下,极力回忆自己刚才看到的人影,可他移动的速度实在太快,就像一块血红色的破抹布忽然从眼前飘过,根本来不及反应,更别提看清他的模样。我举起手电四下打量,始终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低头去找土包上的路标,可这一低头不要紧,我赫然看见一双血红的脚印,清晰地出现在我刚才所站的地方。这下我根本顾不上检查,扭头就跑,沿着事先刻好的标记一路狂奔,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古城,为什么总有各种各样的血印出现在我们周围。是人,是鬼?他们想要表达什么?黑暗中我被恐惧包围着,根本没有力气去思考这些问题,一心想着摆脱这股挥之不去的阴霾。我一口气蹿出老远,到后来已经顾不上去找土包上的记号了,全凭印象在逃。绕了一阵儿总算看见了挂在担架上的探照灯。虞子期蹲在老揣身边,两人都低着头。
“虞子期!”我挥舞着手电跨过脚下的横沟跑上前去,走近了才看见他俩都紧闭着双眼,呈蜷缩的姿势,一个蹲着一个躺着,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虞子期!”我又喊了一声,这次离两人更近了。虞子期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微微抖了一下,手中紧握着手电,猛地睁开了眼睛。
“操!你跑哪儿去了!”虞子期说着跳了起来,他往前迈了小半步,随即又把脚缩了回去,紧贴着担架对我说,“你别过来,先看地上。”
他脸色发白,脸颊上挂满了汗珠子。我立刻停住了脚步,半弯下腰身,侧过手电筒打量地面。这一照不要紧,一圈又一圈血红色的脚印瞬间扑入眼眶。更可怕的是,这些脚印排列整齐规律,在担架周围绕成了密不透风的圈形,将那两人包裹在重重鲜血染成的脚印中央。我急忙跳过眼前的沟壑来到他们身边,凑到近处一看,血色的脚印更显诡异,大大小小几乎将担架周围的空地占了个遍。虞子期掀起外衣,挤了一地的汗。他指着地上的脚印对我说:“你走了没多久,我就觉得不对劲,嗖嗖的阴风,直往脖子里灌。我拉着他走了一段,操,还跟上来了。围得到处都是,该骂的,该跪的,都试了。一点办法没有,怎么办?哥带着个伤残人士,不敢乱来啊!”我毫不犹豫地踩过那些脚印走到两人身边。虞子期长舒了一口气,迈开了长步,踩着那些脚印来回撵了好几圈。
“妈的,吓唬你爷爷!”他气急败坏,又吐了几口唾沫,这才喘匀了气,“你怎么一人回来了?戴绮思哪儿去了?”
“没找到她,先把人抬进庙里,救命要紧。”不知为何,见了他俩,我的心瞬间平静了许多。虽然一时无法解释眼前的景象,但大家平安无事比什么都要重要。看着躺在担架上的老揣,我又开始为戴绮思忧心,不知道她是不是也遭遇了和我们同样的险境。虞子期心有余悸道:“先是手印,又是脚印,咱们是不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我看老揣这模样,悬了。”
我检查了一下老揣的情况,他浑身的肌肉僵硬,呼吸微弱,整个人已经陷入昏迷。虞子期和我抬起担架,马不停蹄地赶往祭庙。我每走一步都忍不住回头看上几眼,生怕有什么东西跟在我们身后。眼见祭庙顶端的尖塔离我们越来越近,肩头的重担忽然轻了许多。
“你别老回头看行不行,”虞子期埋怨道,“搞得老子也跟着紧张,他妈的,你一路回了二十次头,老子跟着回了四十次了,脖子都快扭断了。”
“好好好,我不看,你注意点,有事就喊。”
“行行行,别废话,赶紧走。”
“小心驶得万年船,别着了道。”
“老余!”
“怎么了,老子还说错了吗?”
“老余!”
“你喊什么喊,我说了不回头,你还想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