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柳伯住处,听到从他房间里传出来一阵喧嚷争执声。
陈家旺心里一紧,小步快跑,几步来到房门口。屋内昏暗的灯光摇摇曳曳,在窗纸上映出几条人影。
陈家旺上前举手拍门。屋内争吵声沉寂下来,片刻沉默后,听到柳伯嘶哑的嗓音道:“是谁?”
“柳伯,是我,家旺啊。”
室内又是一阵沉默,柳伯道:“你先回去吧,我这有点事”。听他语气不对,陈家旺试着推了推门,门没关,一下子推开了。
室内一灯如豆,火苗抖抖索索的没有力气,门一开冷气进来,火苗颤抖了两下,缩的更小了,差点熄灭。
陈家旺带上房门,却见房间里站了一圈人,除了柳伯,还有胡管家、金管事,束护院、另外还有一个圆脸的中年人。陈家旺认得此人姓殷,也是胡管家手下的管事,来的时间不长,一来就在门房,很快就升到了管事的职位。
他们怎么会在柳伯这里?陈家旺心里下意识的“咯噔”一下。
柳伯心事重重、脸上神色又是愤怒又是哀伤,看见陈家旺,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天这么冷,还东奔西跑的,别冻着了。”
陈家旺道:“柳伯,莺梦师姐替老太太祈福,今年亲自画了福画还送上门。我们白天已经来过了,可屋内没人。明天就是冬至了,她叮嘱今天一定要挂上画的,我来迟了呢”,边说边拿出福画和银两,放到方桌上。
“不迟、不迟”,柳学功将画摊开,嘴里念念有词,道:“老太太和莺梦真是好人啊!保佑她们好人多福,长寿平安”,手指在画上来回抚摸,终于忍不住孑然泪下。
金管事冷着脸道:“还有完没完?好话歹话说了半天了,该收拾东西走路了!”
陈家旺疑云顿起,道:“柳伯,发生什么事了?”
金管事冷冷道:“发生什么事?哼哼,这个你要问他自己了。”
胡管家咳嗽一声,对金管事道:“别和不相干的人说不相干的话”,转脸对陈家旺道:“我们根据掌门的意思,在这里处理些事,你还是出去回避一下为好。”
陈家旺见苗头不对,有心搞清楚情况,但胡管家直接扛了掌门的牌子出来,倒有些不好办了。
“哈哈,小姐送我福画,说明是相信我清白为人的。我…,我不能就这样不清不白的走了。我…,我要见掌门,听到他亲口说辞退了我,我才甘心”。柳学功今晚陡逢重大变故,刚才被胡管家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围攻,情绪已经压抑了很久,如今难以自抑,情绪波动不稳。
陈家旺闻言大吃一惊。柳学功手艺精湛,霹雳堂偌大的花园打理的井井有条,他入府将近二十年了,是府里的老家丁,早过了天命之年,身后还有个痴呆女儿,全依赖他一人之力,这时陡然辞离,今后日子怎么过?
金管事讥嘲道:“掌门是你说想见就见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柳学功在霹雳堂多年,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羞辱的话,立时气的满脸通红,一口气走岔了,噎的直咳嗽,道:“掌门人好,对我们从来没有过恶言恶语,…咳咳,老太太去年过年还赏我两瓶酒,他们都是好人啊!…咳,你狗眼看人低!这中间有误会,我要见掌门。”
殷管事拿了桌子上的杯子,倒了杯水递给柳学功,慢声劝道:“你这样子,我们也很为难,只是我们也是执行掌门的意思,没有他点头,你的去留取舍,我们也不敢轻易做主。既然掌门已经定夺了,我们奉命行事,请你也体谅我们。”
这人不是本地口音,讲的一口官话,圆脸狭长眼睛,虽然表面上和风细语,倒是厉害角色,不紧不慢几句话,效果远超金管事。
柳学功之前一直没放弃,只是内心有一股气撑着,还想在掌门面前把事情说清楚,还自身清白,争执到现在,其实已经是心力俱疲。
殷管事眯着眼一直盯着柳学功,看他有些气馁,接着道:“你在霹雳堂这么多年,也做了不少事,这些掌门都已经考虑到了。这件事的处理,对外宣称你年老体弱,主动辞归乡里养老,不声张外扬,可保你名节。你如果自己闹起来,再生波折,又是何苦呢?”
一生名节来之不易,柳学功是很看重的。虽然平时他头脑是清楚的,但这时身在局中,绕来绕去,方寸渐失。
陈家旺直觉有些不对劲,情况于柳学功不利,急道:“柳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话问得正当其时。殷管事本想趁柳学功精神消沉委顿之际,趁热打铁解决事情,被陈家旺这一问,又打乱了节奏,岔开了话题。
胡管家大怒。本来金、殷二人分演红脸、白脸,一冷一热唱双簧,磨到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进展,可万万不能让陈家旺坏了好事。
一旁的金管事见胡管家动了怒气,上前就骂:“这又不关你的事,狗拿耗子!看你这么神气,也不称称自己有几斤几两?当真吃了几个月白米饭就把自己当成公子爷了?谁还不知道你的真面目,原来不过就是一个杂役下人,哼!”
他这些话实在是伤人自尊、粗俗不堪,陈家旺气得浑身微微颤抖。柳学功一把抓住他手掌,道:“家旺,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掉脸冲金管事道:“你这么大的人说话要积点德,有事冲我来,不关家旺的事。”
金管事冷笑一声,指着柳学功鼻子道:“你岁数这么大,不也是倚老卖老、为老不尊?胡管家来传达掌门的意思,一言一语是清清楚楚,你到现在还赖着不走,这脸皮也真厚啊。当真要轰你走不成?”
“谁敢轰人?”,两扇门被大力一推,发出“噹”的一声大响,武长信满脸怒容闯了进来。
他进来之后,正瞧见金管事伸手指着柳学功鼻子,当即上前将金管事向后一搡,道:“这又不是你的门房,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束护院忙向前架住武长信,护住了金管事。
金管事缩在束护院身后,恼羞成怒,道:“凭你一个厨子,出什么头!”
“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武长信回头手一招,门外光影中人影憧憧,有人随声附和。
原来之前争吵声传了出去,但大家畏惧胡管家等人,都站的远远的徘徊观望,无人敢惹祸上身。此时武长信恰好来找柳学功,听说他要被逼回乡,忍不住发作起来。
气氛一时僵住了,安静的压抑。
胡管家踱步上前,阴森森的道:“咳咳,我以为是谁呢,武掌柜不简单,好大的威风啊!”
胡管家称呼武长信为“武掌柜”,充满了轻蔑调侃之味。
武长信厨艺高明,最大的愿望就是开一间属于自己的酒楼。只是他好赌,谚语云:“十个赌徒九个输”,武长信也不例外,尽管霹雳堂饷银丰厚,但他每个月剩不了几个钱,开酒楼的愿望只能是明年复明年,遥遥无期。
胡管家一出场,武长信挺起的胸脯就软了下来。他脸上激动的神情未退,现在又加上了犹豫和尴尬。
不向胡管家打招呼吧,日后恐怕于己不利,未免不妥;打招呼吧,才骂了金管事,立即就前倨而后恭,旁人看了难免会瞧不起。武长信左右为难,搓搓手,干笑两声,往后退了两步。
胡管家见他后退,不阴不阳嘲讽道:“武掌柜带了这些人来,有什么高见?”
武长信呐呐道:“不是…高见,这么处理,有些…有些不好。”
“那你是质疑掌门处理不公喽?这个胡某人不敢妄自非议,只有你本人去请教掌门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敢对掌门不敬。只是来得太突然,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胡管家从鼻孔里嗤笑了一声,道:“你都不知道什么事,就敢聚众闹事?”
武长信正待辩解,胡管家目光逼压过来,道:“枉我平时还是相信你的,你却不知进退!除了内宅,霹雳堂里里外外这么多人的餐饮食材都是你负责,要是平日都像今天一样魂不在身、多管闲事,难保不会短斤少两、做错事。果真与你算账,经年累月下来,嘿嘿…。”
武长信负责食材采购,难免没有浑水摸鱼、揩油占便宜的情况,胡管家这几句话一下子拿捏住他的要害。武长信身子无形中矮了下来,先前的胆气烟消云散。
殷管事察言观色,见武长信已经胆怯了,上前拍拍他肩膀,放缓了语气道:“我想武大厨也没有其它意思,只是大伙儿的面子推托不过,来问一声而已,是也不是?”
武长信忙道:“是,是没有其它意思。”
“外面这么多人,如果大家七嘴八舌的都来问询,那可忙不过来。解铃还须系铃人,能否请你出去让大伙儿都先散了,不知道这样成不成?”
“成、成,我这就去让大伙散了。”武长信低了头,快步走出门去。
接着门外就传来低低话语声,然后是一阵小小的嘈杂喧哗,间或有几句喝骂声。时间不长,听到门外脚步声纷乱响起,又逐渐远去。
武长信推门进来,反手将门关上。他脸色颇不自然,也不敢瞧柳学功,站到了房间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