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怀安似乎在思考着某个棘手的问题,眉宇间的英挺透露出他昔日在战场上的英勇,五十多岁依然身姿挺拔,一袭红色长袍随风摆动,在副手的引领下,从客房出来用晚餐。
汪怀安年轻时在丰城侯李旻手下带兵,因作战不避刀剑,往往冲锋在前,于是逐渐入了李昱的眼。
嘉靖二年时,李昱被加封太子太傅,汪怀安的官职也跟着水涨船高升至亲军京卫升任大兴左卫指挥使,负责拱卫紫禁城北部。这次浙江都指挥使毛可明犯事被捕下狱,几位国公与兵部合议,便让汪怀安补了浙江都指挥的缺,这可是相当于现代一省的军区总司令。
在他走马上任时,收到侄儿汪涛的邀请,说山东这边有事,需要向他请教。
汪怀安手中拿着军报,皱眉问道:“邵翰,现在浙江那边倭寇闹的厉害,特娘的,去年,他们还杀进了宁波,老子这次去定要好好修理他们这群狗日的。”
邵翰苦笑一声,恭敬道:“军们啊,大海茫茫,浙江海岸又这么长,您怎么修理他们?论陆战,咱们大明自然是难逢敌手,可咱们手里没有战舰,出不了海啊。”
汪怀安一拍桌子,有些不满:“我说老邵你说这话,老子就不乐意了,这不是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你说也是的,永乐年咱们大明海师何其威风,这才多少年,怎么连船都没了?”
邵翰闻言,吓的一哆嗦,立马示意禁声:“我的军门大人呦,您可管住您这张嘴吧,现下没人,您说几句倒也无伤大雅,到了南方,特别是浙江,您这话一出,可不知要惹多少祸事啊!”
后世文书有人写明朝海禁是因为朱元璋“片板不得下海”的禁令,但其实这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朱棣不照样六下西洋,战舰之大,火力之猛独霸世界。真正的原因,是江南那些有条件进行海上贸易的势力,尝到了海洋走私的甜头,并推出文官集团的代言人强烈要求禁海,这些海上贸易的既得利益者,自己拥有成熟的海洋走私通道,试图利用国家海禁之政策,以此拼命提高后来者的进入门槛,这样他们这群人就能一直牢牢掌握大明的海上贸易了。
并且南方文人集团提出沿海人口内迁,这项政策则可以给这些人提供更方便的作业环境,并不是简单的什么农业文明不愿意向海洋文明发展,是人家自己发展海洋文明时,怕皇帝,怕朝廷也来抢夺发展机会,夺走了他们这群人的利益。
为什么不杀几个大臣,这样不就解决了吗?好笑,海禁观念,大明富有天下的观念,深入儒家学士人心,这在当时已经形成一种政治正确了,谁敢提出开海,立马就成为众矢之的,除非这些既得利益者自身主动提出开海,加上宣宗之后,历代皇帝都居住北方,陆地上的事都跟文臣搞不清楚,哪有精力管海上的事?
成国公朱麟就提过开海的建议,不过由于时机未成熟,被皇帝按下了,碍于成国公刚袭爵,又在南京经营多年,文臣们才没有弹劾他,否则一般人此刻已经被骂得体无完肤了。
邵翰是浙江宁波卫的军户,他怎么会不知道永乐朝的战舰去哪了呢,这在江南民间不是什么秘密,多少江南士族豪绅靠着郑和退下来的那批战船发家致富。
见汪怀安还要再说,邵翰赶紧转移话题,他注意到今天还有一批人也住宿在这个驿站:“汪侄少爷这次邀您去他那,您可知道是什么事?”
汪怀安摇了摇头说:“我跟他爹都分家许多年了,听说他在山东经商,具体什么事我还真不知道!难不成你知道啊?”
邵翰笑了笑竖起大拇指说道:“小的说句诳语,大人您领兵打仗是这个,可对于别的事嘛,您就不如在下了。”
汪怀安听出他话里有话,倒也没生气,淡淡地说道:“哦,那你倒是细细说来。”
“小的听说,前阵子山东闹了蝗灾,老百姓颗粒无收啊,很多人都逃难到京城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那些蝗虫我放的啊?”
邵翰坐下为汪怀安倒上一杯酒,不紧不慢说道:“大人,稍安勿躁,听在下说完,老百姓逃了荒,那自然地就成了无主之地咯,这时候不正是买地的好时候嘛,您又刚巧升了官,他可不得请您过去压压场子嘛!这种事在历朝历代都不是什么新鲜事,现在估计不知道多少势力盘踞山东,您刚上任,虽说管不到山东民政,但谁不知道您是李侯最器重的人?而李侯的背后又是英国公一系的。”
一听这,汪怀安心中不悦,又谨慎地说道:“若是这种事,老子去了不是找死嘛!皇帝陛下刚还在京城查军田,老子堂堂朝廷正二品大员,去掺和民田的事?说出去不嫌臊的慌?再说什么谁是谁的人,都是朝廷的官。”
“大人如今身居高位,自然做人做事应该如履薄冰,可外人哪能体会到您的难处?况且这也只是属下的猜测,不一定准确,毕竟是您的侄儿,明日咱们快马加鞭就可以赶到他那了,兴许是别的事要找你这个叔叔,如若不幸被属下言中,咱们再走也不迟嘛。”
汪怀安看着邵翰,没好气地说道:“要是没事倒也罢了,我就当浪费了两天时间,要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老子不得替我死去的大哥教训教训他!”
这番话自然被几桌之外的嘉靖一行人听入耳中,嘉靖本来还在想该以什么身份进入山东呢,总不能亮着锦衣卫的身份,那不等于明摆着告诉那些官员,皇帝来了嘛。看到汪怀安,嘉靖升起一股玩味,他朝崔俊点了点头。嘉靖也想看看,这个新上任的汪怀安是个什么样的水平,他的为人和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能做到言行一致。
崔俊起身走了过去,而汪怀安两人原本见边上两桌坐着人,只是默默的在吃饭,也没有多少在意,像他的身份已经没有多少人需要他去主动攀交了。见这年轻人径直朝自己走来,汪怀安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刀。
邵翰起身,警惕地看着来人,立刻道:“你是何人?”
崔俊笑了笑,揖手说道:“阁下可是汪军们?下官父亲也在京城任军职,与您也是老相识了,而且我家公子久闻军门大名,想请军门移步,不知可否赏脸一叙?”
邵涵没好气地说道:“小子你好生地没规矩,既然知道是汪军门,想要拜见何不自己过来?”按明朝的说法,如今汪怀安的身份也可以说是封疆大吏,掌管一省之军务,整个大明朝也就十七人。如今新官上任,不知道多少人要来走他的门路,这也是他们俩仅带几名护卫,轻车简从的原因之一。
崔俊一愣,没想到自己被当成了来走后门的人了,只是稍稍一闪身,撩起袍服,露出了绑着的腰牌,赫然几个大字:北镇抚司
汪怀安本没多少在意,可看到了锦衣卫的牌子,他不能不慎重对待了,他之前是大兴左卫指挥使,可是隶属兵部,与皇帝亲军锦衣卫的编制虽然一样,但是在名气,待遇上都跟锦衣卫差距甚大。而这个年轻人看着不大,但是气宇不凡,明知道自己的身份,依然那般坦然,那他的公子又是何等身份?难不成是现在锦衣卫指挥使陆松的嫡子陆炳?陆炳年纪不大,可却非常受皇帝器重,哪怕自己如今这个位置,也不能小觑他。
汪怀安不再多想,拦住邵翰,说道:“老邵,不必大惊小怪,都是自己人,你先回房间去,本军们去见一见他的公子。”同时,瞥了眼那所谓要见自己的公子,一直坐在那,背对着自己,他周边的人也好像木桩似的,一动不动,似乎丝毫对自己这边不感兴趣。
邵翰有保护上司的职责,回头迟疑道:“军们,这......”
汪怀安一拉脸,说道:“什么这那的,让你回房间就回房间,啰嗦什么!”
待邵翰走后,汪怀安才陪笑道:“这位公子见笑了,当兵的属下不懂规矩,烦请带路”
汪怀安纳闷着,这陆家公子好大的规矩,自己这身份,如今按官品可是比他老子都要高,他明知自己的官位,还摆那么大普,可人家毕竟是皇帝亲信,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先去见见,看他到底要说什么,若是有求到自己,看我怎么收拾他。
随着慢慢走近,坐在那位公子边上的护卫们也缓缓起身,警惕地盯着汪怀安。而汪怀安此刻注意力都放在这位一直背对自己的人物,全然没有看到平章,邓继业几人。待走近了之后,嘉靖的脸庞渐入眼帘,汪怀安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睛,顿时感觉头皮发麻,脑子里面嗡嗡作响。作为朝廷二品大员,他自然是认得皇帝的模样,前几天皇帝还在京城大杀四方,现在突然出现在了这小小的驿站里,他怎么敢相信?而且刚才自己的对话肯定都被皇帝听到了。
嘉靖看着呆立在那的汪怀安,喝着茶水笑道:“汪军们,看到朕,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这一声“朕”让汪怀安立马回过神来,一个激灵竟跳了起来,立马又准备下跪行礼,却被嘉靖出言制止。
“朕现在微服出访,就无需多礼了,来坐到这边来。”
汪怀安这才环视这些护卫,可不都是皇帝的亲军么?各个都是勋贵,皇亲后裔,如今皇帝让自己坐他边上,汪怀安可傻眼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而那群护卫们还恶狠狠的盯着自己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