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人,仓曹未必时时在仓。春耕之前他要到全县各乡、亭去了解各地种子的需求,然后再从种囷中调拨合量的种子。”
“这种事情,各亭长发个公文到县廷就好了,还需要仓曹到下面再走一次?”张昭继续挑刺。
孙坚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微笑:“县廷必须监查各地亭长,就如同刺史必须监查刺史部所辖制的各郡、国之守、相,
督邮必须监查郡、国内各县之令、长。督邮大人您今天不也亲自来太平仓验粮了吗?”
“说爹好”!张昭点点头:“不过,虽然孙县丞并非仓曹,但仓曹孙贲既是你属下,又是你大侄,他若出了纰漏,本督邮对你可有监察、检举之责呢?”
孙坚点头:“自然是有。但不知有何纰漏?”
张昭一捋胡子:“从表面上看,太平仓管理似乎井井有条。脱壳的粮食储于囷,未脱壳的谷穗储于囤,囷瓦严整,囷足坚实,排水透气。囷、囤之夹席泥壁经过多次维护,可见用心。各囷、囤所藏粮草也算齐备。然而”张昭故意拖长了语气。孙坚知道,他下面所要说的,才是重点。
“然而,很多癸亥年,也就是去年就该入仓的粮食,经我们检验,品相都应当是壬戌年的,也就是前年的。甚至一部分写着癸亥字样的囷,里面的粮食被查出竟然是辛酉年的,也就是大前年的。好吧,向你交个底吧,我们没有查出一粒粮食是真正在去年秋天入库的。孙坚,你可知道新粮都去哪里了吗?我倒知道去年下邳收成不错啊!”说到这里,张昭猛拍了一下案几,向孙坚施压。
“请问督邮大人,可查出粮食变质发霉?”孙坚依然嘴硬。
“这倒没有,”张昭摇摇头,但又正色道:“但谁都知道新粮贵,陈粮贱。孙坚,你也好,那孙贲也罢,是不是早就将新粮倒卖,滕换旧粮,以赚取差价,中饱私囊了呢?”
孙坚直起身子:“大人,这几年物价飞涨,县廷开支日紧,就连椽吏办公用的笔刀与毛笔的报销,都得由县廷自己想办法。敢问督邮,差额由谁来补?向相府索要,无果向下任意加税,则于心不忍,所以我才和岑县令商议,将下邳的新鲜官粮卖至南方套利,但盈余都入县库,以安县政。督邮若不信,请查银饼”。说罢,孙坚从怀里拿出一块银饼来。
东汉最流行的钱币自然是铜铸五铢钱,银饼相对罕见。张昭知道,孙坚能够拿出银饼,就说明他的粮食交易已经到达了产银的荆州桂阳郡,可见其商路之广。他手里掂量着银饼,再问:“那入库的陈粮是哪里来的?”
“从本地豪族平价购买。”孙坚回道。
“比如谁?”张昭问道。
“比如前太尉陈球之侄陈珪。”孙坚知道现在陈珪也在场,只是没有露面。他这么快将陈珪的名字供出来,也是愤恨于陈珪没有及时将张昭突击验仓之事知会于自己。
“嗯!”张昭的眼光向隐蔽了陈珪身躯的圆囷扫了一眼,嘴角微微一扬。他再问孙坚:“交易的账簿,以及入库的银饼的清单,可在县廷?”
“都在县廷,账目清楚,督邮大人可以随时查验!”孙坚再拜。
“那运粮的船工何来?雇金是谁出的?”张昭继续细问。
孙坚回道:“丹阳客商朱治,有孝廉名,多行客商于徐、荆、交各州。县廷运粮,多找朱治,雇金事后从盈利中扣除,相关明细也都有账可查。朱治目前在县城内开了一家书肆,估计目下人也还在县内。大人若不信,遣人去问就是。”
“不不不!”张昭摆其手来:“我问的不是朱治。我听说你还与一个叫胡玉的人交往过密,他的商路甚至可以延展到交趾郡。你能和我说说这个胡玉的底细吗?”
孙坚一听,就知道张昭已经调查过胡玉了,才问得如此有的放矢。他不由得对张昭今日来粮仓的真实意图产生了怀疑,头皮一阵发麻。尽管如此,孙坚还是故作镇静,侃侃而谈:“胡玉本是扬州海贼,当年被下官招安后在剿灭会稽阳明反贼的大战中立下战功,后经当时的扬州刺史臧旻特批,移籍会稽郡东治县为民。后因生活窘迫,这才转为商旅,而本官也念及与其故交,常托他到南方购买一些稀奇物品。”
“哼,本官刚才问你,你为何只说朱治,不提胡玉,是否心里有鬼?”张昭眯起了眼睛。
“回禀督邮大人,”孙坚顿了顿,再回道:“刚才大人问的是运粮的事,而此类事情胡玉都没有参与,所以下官才不说”。
“那他又帮你运了什么?”张昭逼问。
“一些交趾郡的特产,如明玑、翠羽、犀齿、象牙、玳瑁、异香、美木之属。”孙坚回道。
“县廷需要这些东西做甚?”张昭问。
“不是为县廷办事,而是为王廷的家丞钟离越大人办事,帮他搜罗建下邳王墓所需材料。”孙坚觉得是时候用王爷的名号来压一压张昭的气焰了。
“呵,你一个地方官员,和王爷纠合在一起做甚,难道不需要避嫌吗?”张昭自以为又抓到了新把柄。原来,光武中兴以来,东汉朝廷一直提防封王与地方官走得太近,若无事相聚,恐怕会引来杀身大祸。
没想到孙坚也正想好了托辞:“监视地方王侯,本就是王廷所在的县廷的职责,下官是以帮王廷办事为名,监视王庭是否私藏兵器,有谋反之心。期间我孙坚还不时通过钟离大人,向国相汇报下邳王所需明器清单。您刚来下邳为官不久,可能不知其中底细。”
张昭的确不知道孙坚说的这些事情,一时竟然有点语塞。他转念一想,还是将话题转回到粮食上:“尽管你孙坚换粮情有可缘,但以旧充新,多少还是有指鹿为马之嫌。你说,今日本官是要罚你,还是不罚你?”
孙坚听罢此言,心中反而窃喜。其实,孙坚的命门,乃在于通过胡玉贪墨了下邳王的钱财,运粮之事他反倒是一点都没贪,经得起查。今日张昭抓小放大,可见其还是一个新手,并不知下邳官场的真正水深水浅。想到这里,他立即扣头:“自然认罚!”
“那就罚你……”张昭正思量着,突然有小吏跑过来通报:“下邳县仓曹孙贲到!”
“叫他上来!”张昭一挥手。
不多久,孙贲气喘吁吁地跑到凉亭前,给张昭下拜。张昭看了看孙贲的狼狈相,反而笑了起来:“不急,喝口茶吧!”
“谢大人!”孙贲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地上的粮堆,大致估摸出了张昭今天发现了什么问题。他又偷偷与孙坚做了一下眼神交换。孙坚向他略略点点,暗示他今天这关似乎不难过。
“太平仓以旧充新之事,孙贲身为仓曹,恐怕难推其咎。罚孙贲一年俸禄,罚县丞孙坚二个月俸禄,以观后效!”张昭突然下了裁决。
孙坚、孙贲相视一笑。此等处罚,近乎挠痒。二人立即下拜称谢。
但孙坚的笑容立即凝固了。他从张昭的眼神里读出了寒意。
他突然明白了。今天张昭张子布,根本不是为粮仓的事情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