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止无尽的白光覆盖了视线所及的一切,宛如天地创生之初。
光芒之下,一切皆渺如尘埃。
一时间,宇宙千万颗星辰,都感受到了一个无比庞然的宏大意志,无论修为高低,此刻芸芸众生都不由得因那意志的诞生而顶礼膜拜。
他们心头都浮起了同一个明悟——
亿万年以来,第一位真神终于降临尘寰。
旧的世代业已逝去。
从此,便是一个新的纪元。
……
光海浮沉之间,无念亦无想。
然而在绝对的空灵之中,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和悲伤却席卷而来,让紫尘若缓缓苏醒。
周围的人,无论敌友,似乎都沉浸在大道的万千妙化之中,如痴如狂。
紫尘若抬头望去,前方唯独不见了那人的身影。
她能感受到,他就在那里,但那又仿佛只是一个虚无的幻影。
他已登临神境,一念之间,便可无处不在。
然而无处不在,便意味着虚与实俱为一体,不可触及。
不知怎地,紫尘若忽然想起了曾经的那个梦。
梦里的他,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一片苍茫的白光中。
那场幻梦,是否便应在此时?
紫尘若的思绪一片空白,她艰难地在光海中摸索着,向玉凌所在的位置走去,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仅仅十几步,便漫长得像是走过了一生的距离。
“玉凌……”她唤着他的名字,慢慢地往前探出手, 想要触碰到他的存在。
但指尖所触,却是空无一物。
为什么……明明他就在这里啊……
仿佛冷涩的冰泉流淌过全身的血液,紫尘若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一动也不动。
“玉凌……”她再一次呼唤着他,眸中已有一层薄雾。
忽然,熟悉的气息再度出现,将她揽入到温暖的怀抱中。
“我在。”
他的声音在紫尘若耳旁响起,将她带离了森冷的冰河。
白光向内坍缩,重新勾勒出玉凌的身影。
他就在原地,从未离开过。
只是,从常规意义上讲,他已经没有了形体,这三大星系、宇宙万物俱是他的形体,他此刻的存在形式,已经与方才有了本质的差别。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一种复杂的状态。
神性以一种无可抵挡的势态取得了绝对的主导,但属于人的情感却也不曾彻底消散,顽强而执拗地留存在意识深处。
达成了一个无比脆弱的平衡。
幸而他并非像万法灵尊等人,历经几千年时光的消磨,早已漠然无情。
幸而他几十年的生命中,有太多鲜活而生动的记忆。
而那些记忆中的人,此时都在他的身旁,未曾远去。
玉凌拉着紫尘若的手,将目光一一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孔。
往事历历在目。
和云梦蝶一起看过的海上日出,和玉清玄在无序时空的漂泊,和方子衿他们在书院的美好时光,和朔在暗渊化敌为友,和念羽白几度经历的生死风波……
以及,与身边的她,一幕幕的相识、相知与相守。
亲人、朋友、敌人……
一切的一切,共同构成了他,构成了不被消磨的人性。
为何神灵一定要无心无情?
玉凌微微用力地握着她冰凉的手,一字一顿地道:
“等着我。”
“嗯。”紫尘若抿着唇,眸中的雾气已经散去,她微微笑着点了点头,松开了他的手。
在玉凌即将离开此地的那一瞬间,他最后回头看了看众人。
夜残云含笑而立,玉清玄和云梦蝶的神色满是温柔与鼓励,方子衿冲他挥了挥手,归云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念羽白满脸灿烂的笑容……
他还是他。
他们也还是他们。
那一日的渐行渐远,好似幻梦,了无痕迹。
即便他们知道了他的身份,那份信任,也一如往昔。
那么,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就算要面对的是那位决定着他命运的人。
他也无所畏惧。
……
这不是玉凌第一次来到圣道星,但的确是他第一次清醒着踏足此地。
道灵道则的排斥自然不会对他发挥任何作用,他已是大道,自然便包容一切道则。
他就这样,一步步不疾不徐地来到了黑色的高塔下。
这里已经完全同化成了道灵老祖的天地,就连时空似乎都以另一种规则运转着。
玉凌没有一丝急迫的模样,平静地走入塔内,拾级而上。
也许走了很久很久,又也许只是一个短暂的瞬息。
他终于推开了塔顶那扇尘封已久的大门。
这只是一个黑暗而狭小的房间,没有一件多余的陈设。
那个人,静静地盘坐在蒲团上,好似从亘古以来便长存于此。
不像是至高无上的道灵老祖,反而像是一位自我封禁的囚徒。
玉凌怀着一种空宁而复杂的心绪,坐在了那个人对面的蒲团上。
出现在他眼前的这张面孔,一点也不陌生。
在十六年前,这张面孔的主人,叫做齐武。
这世间有他千千万万的化身,他不是他们,但他们都是他。
“看来,你不是很喜欢看到这个样貌。”
道灵老祖的声音率先响起,古老、悠远,而又浸满沧桑。
他的形态似乎并不稳定,转眼之间,又变成了一个披着蓑衣的老人。
是玉凌在天元星的一个小村中,遇见过的那位疯老人,几言几语,便让他有了离道之悟。
这时候,玉凌才真切地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因果是多么的密不可分。
正因如此,他反而不知如何开口。
此方天地本已尽在他的掌控之中,但这个人,并不在天地之中。
即使这样面对面地坐着,他也感受不到对方的一丝善意或恶意。
所以,继续说话的仍然是道灵老祖。
“你似乎仍有很多疑问。”他的声音非常和缓,宛如一个正常的迟暮的老人,在与一位许久不见的故友交谈。
“你已去过道门之后的世界,有何感受?”玉凌平静地道。
“最大的感受……应当是荒芜吧。”道灵老祖道。
“那为何还要执着于此?”
“荒芜,只是我目之所及的地方,但那个世界没有边界,这便意味着无限可能。”
道灵老祖似是笑了笑,他的身影一阵波动,又变成了一个头发稀疏、眼眶深陷的五旬男子。
“而且,荒芜并非是全部,仍然有着有趣的生命与文明,以我完全想象不到的形式发展着,可惜,我不能长久地逗留在那里。”
玉凌望着他的这副面孔,正是前世那位对他进行实验的民间科学家。
他原本无法理解,那个从理论上就根本站不住脚的诡异实验,怎么可能会有人想不开去投资,如果是面前这个人的话,一切就完全合乎情理了。
所以,玉凌想了想,也问了一个合乎情理的问题:
“为什么是我?”
那时,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和其他人并无不同。
“并不一定是你,只是你成功了。”
道灵老祖声音悠远:“越是畏惧死亡,便越容易遭遇厄运,而那时的你,正因不在意生死,反而最为贴合化道的状态。”
“所以,那所谓的实验,便是你在筛选可以登临不朽的人选?”
“那是后来的事了,确切地说,那时我想要的……是一个最契合道瓶的魂灵。”道灵老祖缓缓道。
高塔内的空气瞬间凝结,过了几秒方才恢复如常。
“你是说……器灵?”
玉凌的神色不见变化,眸光却更加幽深。
道灵老祖看着他,目光越过表象,直视着道瓶:“它原本是有器灵的。”
“那个器灵,便是此间宇宙的天道。”
“……”玉凌良久默然。
神性主导之下,他不会有震惊或意外的情绪,但这不意味着他对这样惊人的消息完全无动于衷。
“是一万多年前的事了,现今已无人知晓真相。”
道灵老祖的身形虚幻了一瞬,再度凝实时,又变成了一位眉目轩昂的俊朗青年。
那应该是他年轻时的模样。
“你如今已成为新的天道,自然明晓,天道的运行机制并非‘发展’,而是‘均衡’。”
“以前就有人登临过不朽之境吗?”玉凌问道。
道灵老祖摇了摇头:“我所说的天道,是天地创生之始便存在的,它等同于自然演化的规则,是这方宇宙与生俱来的保护机制。”
“它没有思想,却有运行的逻辑,你可以理解为……一段精密而完善的程序。”
“所以五族大战便是这段程序为了‘均衡’衍化而成的?”玉凌若有所思。
“‘均衡’是不允许出现不朽者的,所以那位惊才绝艳的玄灵灵皇,并非败于任何人之手,而是败于此方天道。”
玉凌微微颔首,顺着他的话道:“资源是有限的,天道借五族大战重新清洗了三大星系,抹除了不朽者的威胁,同时也将离道、真道境的修者打回了一个合适的数量,这便是均衡。”
“但无序是有序的天敌。”
道灵老祖微微抬头,目光投向了无尽虚空之外的壁垒星痕。
“玄灵道则的本质是毁灭,那位玄灵灵皇虽在天道的运行下,被道则所操纵,但他斩出的壁垒星痕打破了无序与有序的界限,天道,便陷入了悠久的长眠。”
“在这道伤痕修复之前,它不会再醒来,道瓶,也因而成为了无主之物。”
原来,这才是他们不断加固壁垒星痕的真正原因……
不是为了编织美好的谎言,也不是为了将人转化为混沌生物的实验。
而是因为只有如此,在天道沉眠之际,才能真正地登临不朽。
“所以,在你原本的设想中,由你先踏入不朽道境,再为道瓶找来一个合适的器灵,从而完美地掌控这枚钥匙,打造一条稳定的通往新世界的通道?”
玉凌淡淡道:“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很好的设想,那,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因为,那即便是一枚已然无主的钥匙,却也必须具有不朽的位格。”
“这样一来,就需要两位不朽者?”玉凌摇了摇头,“但这是不可能的。”
面前的人又变成了一个老者的形象,也是玉凌记忆中他应有的形象。
“在这个世界,自然是不可能的,因为它并不完整,瓶内的世界也是如此。”道灵老祖道。
玉凌一阵沉默:“……在完整的宇宙,便不再有这样的限制?那边……也可以像这样修炼吗?”
“理论上是不可以的,大宇宙的规则更加牢固稳定,‘修炼’,本是破坏有序的异数。”
道灵老祖顿了顿,又道:“但只要是规则,就有其局限和漏洞,有一种东西,与规则并生,而除之不绝,用你们的话说,它叫做……bug。”
玉凌豁然明悟,难怪他明明感觉道灵老祖并没有踏入不朽之境,却偏偏让他无法掌控,他所处的状态,不正是如此?
他已经不在常规的修行之路上了,用所谓的境界去衡量他,便毫无意义。
“这很有趣,对我来说,比不朽之境更加有趣。”
道灵老祖露出了淡淡的笑:“在洞开道门之际,我本可一步登临不朽,但想到走出那一步后,就连面前瑰丽而崭新的宇宙都将变得无趣而空洞,我终究是犹豫了。”
他似是叹息了一声:“你年纪还小,体会不到万年的时光是多么的枯寂与荒凉,因而还能勉强维系住些许人的情感。”
“但对我来说,这世界本已如此无趣,一旦消磨了那最后一丝人性,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于是,我截取了道门的一缕本源,将它带到了你的世界,循着冥冥中的指引,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的实验。”
“本也没有指望成功,但奇迹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生了。”
“虽然凡人的魂魄不足以与它完全融合,不过它已经与你共为一体,并且与道瓶产生了共鸣,造就了一缕不朽的魂魄。”
“后面的事如你所知,我顺势将这一缕不朽道魂封存在道瓶内,再用衍魄将其稳固,直到有一天,你有足够的能力与它重新融合。”
“至于我,则要填补道门那一缕本源的空缺,为此必须时常冒着风险沉入化道的状态,以防这片宇宙秩序崩溃。”
至此,一切谜题都有了答案。
玉凌端坐在蒲团上,心神一片空宁。
白光,就是那一缕不朽道魂。
虽是魂力的巅峰,但不朽之境本就殊途同归,它表现为魂力,却也可转化为任何体系的力量。
一切,因这一缕不朽道魂而起,伴随着他走过了一路的风风雨雨。
一切,也将因这缕不朽道魂而终,恰如一个完整的循环。
这便是所有的因果。
“那么,如今万事俱备,你打算如何实施最后的计划?”
良久,玉凌缓缓呼出一口气,注视着道灵老祖的双眸。
“你所设想的,便是由我掌控道瓶,永恒地镇守在连接两个宇宙的通道中?”
只有不朽,可以颠覆有与无的界限,而他若是稍离一步,这脆弱的通道便会顷刻瓦解,重归于无,当年的道灵老祖便是如此。
道灵老祖微微点头,口中却道:“也不一定。”
他的脸上现出意味莫名的神色:“这取决于你如何看待命运与因果,这便是……最后的考验。”
还没等玉凌有所反应,道灵老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高塔内。
但也就是这一瞬,他的气息无穷无尽地扩散开去,仿佛囊括了整个世界。
这是……化道?
不对,这应当是……“病毒”的入侵!
玉凌本已毫无波澜的心绪骤然震动,仅仅只是一刹那,他就发现他正在一片一片地失去对此方天地的掌控。
秩序被完全颠覆,有无被彻底逆转,规则也完全瘫痪!
此时此刻,三大星系,宇宙的每一处角落,都沦为了他们角逐的战场。
首先消湮的是西境的一颗星辰。
星辰上本来有亿万生灵,在无知无觉之中,他们随着星辰一同湮灭,甚至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然而下一瞬,这已然破灭的一切,又在玉凌的意念之中,重塑而成。
这是远远超出离道层次的对决,是真正可以毁灭一切的天灾。
一颗颗星辰有如被无形的乱流拂过,相继消散成空,又在须臾之后,再度重生。
街道上的男男女女依然行色匆匆地走着,只是凝停了那么一瞬,便恢复如常,根本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一回“死而复生”。
毁灭的浪潮还在继续,生生灭灭的波澜,永无休止。
然而破坏自然比建设要更加迅猛,更别说道灵老祖本就在方方面面都占据了主导权。
毕竟,从因果的源头来说,玉凌便受制于人。
他可以轻易化解外来的侵袭,却唯独不能抹杀内部的病变。
即便他的力量已与宇宙融贯为一,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塑中,也依然感到了些许力不从心。
一直这样下去,就算他能坚持一年,十年,乃至百年,也终会败落。
他已登临不朽,自不会因此消亡,但这片宇宙也只会剩下他一个人。
其余万事万物,都将荡然无存,包括他所珍视的一切。
必须找到一个可以打破命运与因果的存在……
是什么呢?他在通圣桥上明明是做过准备的……
玉凌的思绪无止尽地蔓延,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看到祖星也灰飞烟灭。
恢弘华美的祖灵宫,清丽秀美的草湖平原,古色古香的书院,漫天飘雪的冰域,曾经坐落着道凌宗的末久平原,最初降临的古连山脉……
所有熟悉的一切,尽皆不复存在。
宇宙中只余一个无形的空洞,仿佛本就空无一物。
玉凌怔然少顷,没有再疲于奔命地去重塑祖星,甚至也无视了接下来十几颗星辰的消湮。
他反倒是闭上了眼。
祖星……
一切的因果便起源于此。
想要斩断命运之线,打破因果之律,便要将目光放到一切开始之前。
道瓶幽幽地浮现而出,悬停在玉凌的面前。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不知从瓶内何处传来。
他终于找到了。
于是那段被刻意遗忘的记忆,也重新回归脑海。
……
通圣桥上。
“云前辈,送我回到过去的祖星,时间控制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几分钟里。”
“因果律所限,你只能看,而不能改变任何事情。”
“我知道,终归有一些漏洞可钻。”
“便依你所言,但你只有十秒的时间。”
“足够了。”
他如游鱼般在时空的缝隙中穿梭而过,来到了那片郁郁葱葱的树林。
他看着那位十二岁的少年身负重伤,在林间奔行,看着平家的追兵步步紧逼,看着少年长刀劈斩,瞬杀来敌,却也生机散尽。
他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不,他只能做一件事情。
在白光降临的瞬息,少年本该魂入幽冥。
而瓶中的世界,也有一片幽冥。
借助云深的力量,借助天穴始祖的帮助,如此偷天换日,便是那唯一可行的漏洞。
在那天晚上,他对玉清玄说,他没有在幽冥河中找到少年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