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考虑到余莫卿的担忧,邢天熙也跟着担心起来,不禁关心道,“阿卿……那……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
余莫卿怅然,竟不知从何打算。微愣之际在脑中闪过一句话,“成为他在世的眼,替他看最后的光。”
成为他在世的眼……
替他看最后的光……
豆粒般的泪从她眼中滴落,她反复默念这一句话,却是哽咽不止。她抬手抚过那已经在孕育一个新生的地方,眼中神色复杂而温柔。
如果是为了这个生命,她能怎么办?
立夏,朝露为辉,耀祖开宗,新皇登基。当巍巍皇城的城门再一次迎来百官朝圣之时,那一道瞩目之姿已经立于金銮殿前,一声高嘹穿过云霄,将整个大昭所有的权势灌注在那一明黄身影之上。
“新皇登基!举国欢庆!共享盛世!万代昌平!”
喝彩声自皇城传遍国都,再下达至每一处大昭的国土,朝臣自是安乐欣喜,百姓们也纷纷沉浸在新皇登基的喜悦之中。
而身在国都一处新设的宅院中,独自在后花园乘凉的余莫卿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喜悦。
自宫变之后,大昭命运的罗盘再次转动。
二皇子邢天启众望所归,在万众瞩目下继任大统,逼宫之事虽为血洗,但终在一派良臣劝谏之下改为策动,从此不再诟病。作为这次逼宫的对象,三皇子前有谋逆害国之罪,后有陷害胞兄胞弟之罪,然自裁宫中并不足以谢罪,许是将其在宗谱上抹去,永不记入皇族宗谱。其帮凶冬郎,即流安摄政王私生子突佟,终身囚禁天牢,永不放出。而作为先前被囚禁的圣武帝,因宫变时候急剧衰老,又长期在三皇子的折磨之下,病痛加重,完全无力理政,于是荣升为太上皇,安心居于庆瑞宫养老。
而至于此次逼宫行动中的同盟,譬如四皇子邢天哲和六皇子邢天灏,因护驾有功,荣升亲王。譬如傅子文,仍旧承袭大将军之位掌管兵权。譬如金珂,因揭发前朝隐晦在朝堂恢复明正,仍出任暗主。其余之人该晋升就晋升,该封赏就封赏,并没有任何偏颇之意。
而余莫卿,这场逼宫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自然也少不了新皇的封赏。
二皇子登基后第一件事是举行登基大典,邀请朝臣以及邻国使臣共同观赏。第二件事便是趁大典之时宣布了封赏的旨意。而这其中便有余莫卿。
“暗主之姿,灼灼其华……”
余莫卿领旨之时颇有倦意,因怀孕初期有些贪睡,又因逼宫前大量消耗而愈渐乏力,正好封赏时礼官和新皇的声音交叠重合,她更是困得不行,根本听不进去讲了什么内容。待她恍恍惚惚接了旨,回相府休息的时候才反应过来新皇到底颁布了什么旨意。
一道是封赏。
新皇思虑前后,颇为赞赏余莫卿一直以来傲人之为,更是为新皇登基奉献之大,为弥补前朝对余莫卿的种种不足,新皇封赏其为公主之位,赐名号清泽公主,与平阳齐名,共享公主之尊,赐公主府一座,并赏赐金银千余,以示嘉奖。
对此余莫卿并没有拒绝,平白升到公主的位子确实是对她的嘉奖,她受之无愧。
而另一道,余莫卿自始至终未曾想到的是,新皇竟会赐她一道大婚的旨意?
又是赐婚?
余莫卿花了半天反应,这一场赐婚来得不仅突然,并且十分不简单。
首先,新皇十分贴心地考虑到余莫卿已经在圣武帝掌权之时赐婚过一次,即以相府千金的身份,以公主之礼下嫁到将军府。但逼宫一事过后,众人皆知和亲之事至此为止已算作废,想来傅子文是不会再放过与邢天熙在一起的机会。所以此次封赏之中,新皇直接解除了余莫卿和傅子文的婚约,当场替二人签订了和离书。其次新皇下旨赐婚,不仅是对余莫卿,同时也赐婚傅子文和邢天熙,一下促成两桩婚事。
而至于这一次余莫卿赐婚的对象究竟是何人?
连余莫卿都未曾想到。
竟是六皇子殿下。
不,如今该唤六王爷了。
余莫卿怎么会想到新皇会如此赐婚?更令她想不到的是,传闻还是六王爷亲自求的赐婚。
按她所想,即便在那段缺失的记忆里,她,又或是原主,与六皇子曾有过一段相伴的回忆,可之前因芳华殿与德妃之事她与六王爷之间已生嫌隙,她以为六王爷是彻底恨透了她,自然不想与她见面。而后的几次碰面六王爷对自己亦是冷漠,她也从不意外。但时至今日,她竟无法相信他会求旨赐婚。
所以当国都沉浸在新朝更替的喜悦中,余莫卿除却养胎的烦恼,还无法猜透六皇子的意思。
“要说……六王爷近几年身体愈渐不好,是不是为了……为了冲喜?”自公主府设立,余莫卿只调了芸香过来服侍。趁余莫卿在后花园乘凉,不禁闲聊起来。
余莫卿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只是看着一朵鲜花出神,一手扶腰,一手贴在微微隆起的腹部。
那日自平阳宫得到怀孕的消息,她请求阿熙暂时不要透露,只是回府养胎。而后荣升、赐婚后更是将怀孕的消息死死瞒着,也仅仅告诉了余母和几个姐姐,还有贴身之人。不用说,别提六王爷,即便是连硕她都没打算告诉。毕竟她怀孕初期,有太多担心的事,也不想连硕为自己太过担心,便安心宅在府里,连封赏都是差人代领的。好在新皇开明,没有多言,只以为是余莫卿一直奔波劳累,理应好好休息,便嘱咐安心住在府上,又赏了不少奴仆送入公主府供她使唤。
期间邢天熙几次登门,对外说是看望余莫卿,实则是来劝说余莫卿。
邢天熙并没有顺着芸香的猜测,只是诚恳地告诉余莫卿,“六哥哥是说身子大不如从前了,但怎么说哥哥也不是始乱终弃之人,阿卿若是嫁给哥哥,想来也是有个好归宿。”
“他不知道我现在怀了别人的孩子。”余莫卿淡淡抬眸,拾了颗话梅到嘴边。
“其实……”邢天熙思忖,小心翼翼道,“其实阿卿,对你来说也未必不是好事呀?”
余莫卿挑眉,示意邢天熙继续说下去。
“你如今怀孕,传出去又会惹来闲言碎语,即便你已与子文和离,但众说纷纭,到最后只会中伤你和孩子……永夜公子……公子虽故去,但你还得继续活着呀?嫁于六哥哥,也算给了孩子正式的名分,再不济都会给个世子的尊位……”邢天熙解释道,“而且……我知晓,兴许你与六哥哥不曾有过感情,我也懒得去说什么日久生情这类的客套话,你心不在他身上,想来是不可能释怀。但六哥哥……六哥哥命不久矣,你尚且与他相伴这些时日,只怕……”
“会变寡妇?”余莫卿已经猜到邢天熙后面的意思,淡淡开口。
邢天熙点头,抿唇的模样有些生怯,“全当我私心……私心为哥哥求情,让他最后一段时日,还能风光一次。”
余莫卿移开视线,落在自己的腹部。她原本不曾有任何活下去的欲望,可得知是他的孩子,她不希望这个生命还未曾见到光明便被扼杀。
她轻轻闭眼,默许地点了头,将那入骨相思埋进了记忆里。
直到坐于梳妆台前,妆面如春桃俊俏映入眼帘,凤冠霞帔再次戴在那乌黑浓发之上,垂下的流苏将那张惊世之容遮掩,大红嫁衣翩然,艳丽身姿自公主府出发,一路喜乐传遍市坊街道,吸引无数看客观赏。步撵前行,帘幕飘曳,将那大红身影送至她的终点。
这样的喜庆同样发生在城门处一并驶出皇城的婚行,待两驾并驱,这一日国都百姓的热闹达到了高潮。
可是不管外面的哄闹声有多大,余莫卿一直到坐进婚房,都保持着冷静和平和,好似这些喜悦都与她无关。
她知道,外人眼里她一直都是别人的新娘,可是她心里,却始终只是那一个人的新娘。即便婚礼再盛大,她的心也会平淡似水。
有房门打开的声音,鱼贯走进几个侍女,还有喜婆和一些看热闹的臣子,四下一片嬉闹声,直到余莫卿自盖头下看到一双玄色长靴出现,众人的声音略有收敛,更是一副看好戏的场景。
“新人交对拜,成双成对!”
“新人撒合欢,早生贵子!”
“新人喝交杯,余生平贵!”
余莫卿按照喜婆的唱词一一照做,没有任何差错,直到喜婆说出最后一句话,“新人掀盖头,相伴相守,长长久久!”
一阵嬉笑声随之而起,却见那身影低低咳了一声,迟迟没有揭开盖头。众人会意,点头言笑,纷纷退出了婚房,将今夜的美好留给这一对新人。
待众人离去,偌大婚房只有两个人互相交错的呼吸。烛火曳曳,余莫卿透过盖头只看到那个身影走近身旁,却仍旧没有动手,反倒是在打量自己一般,也不曾开口说话。
不知为何,六王爷越是没有动作,她有些心烦意燥。明明不是第一次嫁给别人,可是没有哪一次比她今日更加紧张。她自答应婚事后便下定决心不隐瞒六王爷,只不过她担心要与六王爷坦白的事会让彼此困扰,甚至产生隔阂,毕竟不是谁都能接受自己娶回的妻子怀着别人的孩子,心里还装着别人。
她垂下的手有些紧张地捏紧袖口,暗自决定,若是他不接受,那便和离。她从不愿拖累任何人,即便日后独自抚养孩子,她也无怨无悔,毕竟她也不是没有这个能力。
又走近了一些,那孱弱身影好似犹豫,却又不知提气勇气,手里提着长杆准备挑起盖头。余莫卿隐隐感到对方的紧张,还有对方略显虚弱的呼吸声。
盖头徐徐掀起,她低垂的眸被突如其来的光线点亮,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准备面对眼前人。
可是抬眸看去,一身喜服装束,那如梦脸庞骤然闯入视线,她的心疯狂跳动,她以为是幻觉,是梦境,是她几番伸手却始终抓不住的执念,如今却忽然出现眼前,让她无法确定自己到底身在梦里,还是活在现实。
“阿……阿夜?”余莫卿眼中恍然,泪水瞬间涌上,将她苦苦压抑喉中的哽咽宣泄,她甚至没有察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缓缓起身,她忍不住捂着嘴,频频后退,并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之人是真实存在的。
“卿儿,是我……”那面容如初,精致犹如画作令人不忍提笔,生怕多添一笔都是累赘。那嗓音亦如泉水清润,入耳皆是清净,令人无法忘却甚至留恋。
可是余莫卿视线模糊之中,那华贵面容与大红色喜服相衬,却隐隐带着一丝惨白,嘴唇虽有血色,却无法阻挡那一头华发晶莹,竟如银色吹雪,不再乌黑光泽。那缱绻笑意挂在嘴角,视线丝毫没有从她脸上移开,好似要将余生的视线统统锁在她的脸上,一刻也不曾离开。
她狂跳的心脏一再牵动,忍不住靠近,“你……你没有死……”
眼前人摇头,眼中一副了然之意,勾唇道,“卿儿还未曾成为我的妻子,我怎么舍得死?”
轻松的语气完全不似此前的生离死别,余莫卿诧异不已,欲待伸出的手臂却顿在半空,猛然意识到什么,声音沙哑而困惑,“六王爷?”
邢天灏微微抿唇,点了点头默许,终于承认自己的身份。
“邢天灏?”余莫卿不可置信唤出这个名字,上下打量起眼前人,摇了摇头,“不……不……不可能……”
多少鸿沟隔在她与六王爷之间,那些错过和遗憾,再到多次试探,他不是!他不是!
余莫卿摇头否认,眉峰已经聚拢,剧烈跳动的胸口实在无法平静。
邢天灏淡笑,却从身后拿出一张面具,熟练带在脸上。
半月牙面具笼罩,面庞瞬间被分为两半,可重影交叠,眼神交汇,余莫卿认出,这就是她记忆里的六皇子,那个孱弱之久,甚至并不常出现在视野里的六皇子。
“卿儿……”邢天灏没有理会余莫卿的吃惊,缓步走近,想将她彻底揉进怀里好好疼爱,却不知一阵掌风袭来,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
“啪!”
突如其来的掌嘴让邢天灏一愣,耳边已经响起余莫卿的咬牙,“你骗我!”
邢天灏扭头,并不见发怒,只是看着余莫卿眼中带泪,既是不舍又是难过,他不禁心上一痛,“卿儿……”
也不等他安慰,那纤细身影已经朝自己冲来,双手环住腰身,将他狠狠抱紧,凄然唤道,“阿夜!”
“我在!一直都在!”邢天灏好似叹息,柔声安慰道,伸手狠狠回拥,将头埋进余莫卿的肩,疯狂汲取她的芬芳,根本不想放手。
泪水打湿他的怀抱,同时牵动他柔软的心,直到他伸手擦拭余莫卿眼角的泪,“卿儿,对不起,我不该骗你的……让你独自承受这么大的痛……”
余莫卿哭得毫无顾忌,将一直困惑于心的统统说了出来,“所以……所以当日连硕一再劝我不要回头,不要去找你……你早就知道扎哈和邢天耀会两面夹击?早就知道三皇子已有登基之心!所以设计……为的就是放出你假死的消息?让三皇子放下警惕和防备……再好助二……助新皇上位……”
“我承认,一切都在计划之中。”邢天灏没有隐瞒地回道。
余莫卿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生气自己被欺骗,还是该高兴这妖孽又重新回到自己身旁,反正她根本控制不住眼里的泪,只能哽咽着问道,“就连我也被算计在内?”
“不,唯有你,不在算计之中。”邢天灏摇头,认真说道,“那日让你和连硕带人直接渡江,是为快点与二皇兄的人接应,好立刻赶回国都。我周旋扎哈的人只不过是为了拖到三皇兄的人到场,一起见证我的假死……可是……可是你折返了……”
“这么说……连硕也知道真相?”余莫卿握拳,眼中赤红。
邢天灏点头,“他是我自小的影卫,知晓我一切行踪,他服过从主之药,若是我死,他必然逃不过丧命。”
“所……所以二皇子也知道……余学敏也知道……你们都知道,只有……只有我不知道?”余莫卿抿唇,眉头紧蹙,憋着一股怨怒,连呼吸都跟着剧烈。
“形势所逼,尚来不及与你解释……”邢天灏感叹,语气略显无奈。
“所以就要利用我的痛苦!”余莫卿血色入眼,抬手便想将这么久的积怨和痛苦发泄,却在视线触及那华发根本下不去手,她想起三皇子临死前所说他所中之蛊的歹毒,想起他为自己受过的罪和痛,又不忍动手。
她突然想起,自己连三皇子的算计都不曾躲去,又如何职责邢天灏的设计,更何况这一场设计确实如愿消除三皇子的疑虑,更是为二皇子登基铺陈了一条光明无阻之路,根本没有偏差,将原本已经走入死胡同的棋局瞬间救活,更是得到了两国之间的认可。
而这一切殊荣的背后,却是别人看不见的伤和担负的痛,她眼中一痛,轻颤着手抚上那一头银发,“你的头发……”
邢天耀顺势将那柔荑握住,镇定回道,“无碍,阿若娜说了,逼出内力之时便已减轻蛊效。”
周而复始,永不得除,除非剔骨伤经,否则永不得解毒。
那日三皇子恶毒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般在她脑中扎根,只要想起,她便心如绞痛。如今他站在自己面前,就意味着他已经承受了更大的苦痛,才得以活下来。难怪以六皇子的身份相见时他总是孱弱,若是以往兴许是假装,而现在,完全是本能反应。那日他骤然传入自己的内力是他最后的依靠,可是他仍旧博死一赌,将内力耗尽,自己却要忍受坠入深渊的痛苦。
“以后……可就有劳娘子保护为夫了。”邢天灏没有想象中的脆弱不堪,只是灿然一笑,眼里如溢星光,将余莫卿搂进怀中。
余莫卿原本还想作骂,可是却又舍不得,被他的狡猾所缴获,嗔怒道,“为什么……为什么要一再骗我?告诉我又如何?”
告诉她又如何,至少她不用这般痛苦,不用以为他从此消失人间,她那颗跳动的心也陪同死去。
邢天灏微微一叹,“剔骨之术必须静心,可若我满脑子都是你,要待何时才能解蛊?”
“骗子!”余莫卿就知道他要贫嘴,也听不到真话,伸手打了下邢天灏。可难道得知他坠入断崖失手无寸,她的心就好受?
“咳咳……”只见邢天灏骤然蜷缩,一副痛苦模样。
这可让余莫卿吓得不轻,立马自责起来,将他扶着,“阿夜……你没事吧!”
谁知邢天灏自她手臂中抬头,大手一揽,戏谑一笑,“若是有事,你舍得当小寡妇吗?”
“你……”余莫卿就知道自己又上了当,当即瞪着他,一副发作模样。可是又突然恨不起来了,她连动手的力气都没有。
“既不肯做小寡妇,那今夜咱们可就有许多事要做了!”邢天灏肆意勾唇,笑意格外深意,正要打横抱起余莫卿,却见才要搂住佳人的手被猛地拦住,不免疑惑,“卿儿?”
余莫卿重重一叹,好似释怀,“阿夜……我有了……”
“什么?”邢天灏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
余莫卿将他的手拉到自己腹部,“已经一个多月了。”
邢天灏如受点击,迅速反应过来,“是……是在南都之时……”
余莫卿点头,并未否认。
“当真……当真?”邢天耀从起先的惊愕中恢复,俊逸的脸庞已被兴奋占据,隔着喜服,修长指尖触及那微微隆起的腹部时竟有些胆怯,却又忍不住抚上,“是……是真的……是真的!”
“嗯,你要当爹了。”余莫卿平静说道,眼里一片柔光。
“卿儿……”邢天灏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只是抚上余莫卿的脸颊,眼中神色复杂。
“叫什么名字?”余莫卿轻声问道。
“什么?”邢天灏还沉浸在要当爹的喜悦中。
“问你呢,叫什么名字?”余莫卿耐着心又说了一遍,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叫什么名字?
什么名字?
名字
“烨……”
“我的名字,叫烨。母妃希望我如火光一般盛明”
恍然间一阵电流自脑中飞闪,余莫卿愣了愣,嘴角的笑凝固,神情好似魂离。
“卿儿?”见余莫卿顿住,邢天灏不禁唤了一声。
余莫卿定睛看去,那张熟悉的面庞犹如梦境澜珊,令人缱绻,瞬间勾起那段沉睡的记忆。脑中纷繁作祟,万千记忆涌上,犹如泄洪。
“烨母妃唤我,烨”
“星官说我命里缺水,所以克死母妃,父皇便赐名灏,寓意水势浩大,就好比浇灭大火的水,父皇希望借此平息后宫的纷争和朝堂的动乱”
烨?
这便是他名字的由来?
面前好似又出现她梦里之景。
书房静谧,唯有一高一矮身影俯在桌前。
“你既然不喜欢这个名字,便再叫一个名字呀?”耳边响起女孩的声音,“人在江湖飘,还没几个名号?你看我,我虽叫余莫卿,但我也叫红衣”
“那……我该叫什么?”
“名字名字只是一个符号,最重要的是,你是你叫……叫……你本名叫烨,你又那么敬重你的母妃,嗯……为何不叫永烨?永世承芳,煌煌烨烨”
“永烨?”
“反正你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名字正好够你在江湖上用呢!”
“永烨,永烨……”
“嗯,就是永烨!”
永烨。
永夜。
“是你?”余莫卿恍然如梦,一脸震惊。
“什么?”邢天灏不明白余莫卿突如其来的惊讶,不禁询问起来,“卿儿,你怎么了?”
余莫卿脑中忽然传来一阵睡梦中的耳语。
“公子,此人救不得。”
“救。”
“为何?”
“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丫头,怎能说丢就丢?”
“公子,为何这个姑娘与众不同?”
“我曾经遇到一个小丫头,她告诉我,只要我跳出身份的牢笼便能获得新生。名字是,人也是,想要不受过往束缚,那就向前看,永远向前看。为了自己所爱,为了守护,不变可以克服一切”
余莫卿眼神一凝,喉咙一紧,“是你永烨烨”
余莫卿终于记起来了。记起一切。
前世那一把致命的手枪夺取她的生命,将她带入陌生的世界。可是那时,她第一眼睁开看到的从来就不是相府的一切,不是水禾,不是两个姐姐,不是余氏夫妇,亦不是面对楚世昌和太子的下手,统统不是。
她最初睁开双眼,记忆已经攀附在一个幼小的生命之中便是原主不假。
少年的痴傻从来就不止是原主的掩饰,而是红衣到来时便已经预感自己身世的颠簸。她初来异世的第一个记忆并不是襁褓,而是有人将自己秘密送入了相府,并交给了余氏夫妇。自此她已经接受自己在异世的身份,而对自己真实身份的好奇一再驱使她去探索。
正是在此之中,她早在大昭皇城之中遇到了六皇子,那个尚且青涩的少年,那个活在困顿与苦痛之中的皇子。她虽从不知这个少年的身世,却知晓他受过的苦痛。即便这样,她却在少年身上看到坚韧和不屈,像极了她从死亡的地狱里爬回人世间的执着。她告诉他人生希冀,告诉他万事向前砥砺,总会有开山之日。
两个在黑暗中前行太久的人在此时相遇,总以为寻到了世界的光,可以陪伴彼此一直走下去。
可是正在此时,皇城中风起云涌,少年不得不离开历练,而女孩却已经遇到她在异世第一场灾难。
失足落水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于她,尚且年幼的身体无法承受的意外出现,导致她完全忘记皇城之中还有一个少年诚挚的许诺,她唯一记着的,而是众人眼里的大冰山,还有他身上挂着的眼熟的玉佩。
再到后来,偷听楚世昌和玄矢的对话,几次追杀,猎场定罪,出逃靖州她以为这才是她生命之河的源头,却不想原来一开始自己就从未记住那开端的模样。
而至于眼前人。难怪她几次怀疑六皇子和永夜之间的关系却始终琢磨不透。她从不觉得两人会站在一起,但却又躲不过自己对二人的敏感。原来不是因为她敏感,而是这本就是同一个人,只有她被蒙在鼓里。难怪她在芳华殿时反应之大,只因他那淡淡之伤,确实灼烧她心间最柔软的地方。
原来她以为的初见,从来就不止是初见。是久别重逢,是再续前缘。
她不知何时流下失而复得的泪,却见温热指尖替她擦拭了那一存柔软,清润之声再一次传入耳中,“是我。从头到尾,都是我。是我。”
她嘴角失笑,止不住地笑。那眼角的泪是她心上的朱砂,是她刻骨的烙印,是她不可磨灭的印记,是她余生不愿放手的信念,以至她闭着眼踮起脚,将这信念永远戳在那白皙的脸颊上。
这一朝云烟,唯君相执,共度余生,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