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审兜了一大圈终于回归到进入弓女案的审理。
杂鱼到连名字都没人记住的灰狼面具男和摄制组又被拎了出来,当然还有基恩斯的老婆。
不过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前者在被布特里家族庇护的这些天里已经完全对好了口供。不敢说天衣无缝,但秃鹫组织这边也没有死神小学生档次的神级侦探,一时之间无法发现破绽。而后者只需要再次自己掀开心灵上的疮疤,实话实说即可。
两套完全相反的说法顶在一起,就有太多可以纠缠的地方。一时之间,整个庭审大厅就是泼妇骂街的现场。两边队伍唇枪舌剑,口沫横飞。但大家心里都清楚,这就是撑场面而已,耗时间等某方先打出新牌,且真正左右局势胜负的正面战场并不在这里。
而在场只有疯子人格等少数人明白,这一场官司的输赢本身都不是重点,只是一场让基恩斯恍悟的表演罢了。对于事实,大家越是和稀泥,越是视而不见,越是颠倒是非,基恩斯必然越绝望,疯子人格就越开心。
就在此时,却是基恩斯自己举起了手。全场目光立刻被吸引。
辩护律师一愣,这可不再计划之内,而外行的当事人胡乱发言,很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而众目睽睽之下,拦着不让人说话是不可能的。“基恩斯先生,你想说是什么?如果可以的话,还请让我有个准备,更好的配合。”
“既然供词相悖,为什么不用吐真剂辨明真伪。”基恩斯缓缓说道。他眉头微皱,眼神和语气中还带着一种不自信和怀疑。那种表情,就仿佛是存在一个为难住所有行业大佬的难题,而一个初入行的新人轻轻松松想到了答案,当他小心翼翼说出来时的那种样子。
遇到类似情况,人们或许会产生一种我难道是个天才之类的疑问。排除极少数确实是天才,就比如历史上诸如高斯、爱因斯坦等天才,凭借一己之力将学术推进一大步,甚或是直接开创一门。
不过绝大多数情况,却是入行新人连问题的隐藏预设条件都没搞清楚。
就比如这里。
首先要说,吐真剂确实是个好东西,对于专攻药剂方向的火系魔法师来说配置也并不困难。在拷问俘虏和间谍方面功效显着,还有魔法师协会里某些任务的印证。诸如探险和学术研究,很可能没有足够的证据或者毫无结果,就可以靠吐真剂自证,进而得到足够的报酬。这一点之前艾米丽偶然和焦明提起过。
但在司法体系中,且不说贵族的体面问题,更重要的是,庭审并非是寻求真相的地方,而是矛盾牵扯的各方以或明或暗的利益交换达成妥协的平台。瞎说大实话会让大家没了和稀泥赚利益的空间,有时甚至会让事情更麻烦。如此前提下,证人证词差不多过得去就行,还用个屁的吐真剂。
是以基恩斯这句话的声音不大,却仿佛是一发爆破了发电站而让整座城市瞬间陷入停摆的航空炸弹。满满当当塞了几百人的审判大厅内,陷入一种落针可闻的寂静,仿佛空无一人。
紧接着便是疯子人格癫狂肆意的大笑声。
由于佳明家乡也没有在法庭上使用过这种东西,所以疯子人格也没往这边想过。此时被提醒,顿时意识到这个问题居然是自己家乡那种文明发展的社会也难以面对的。
不要求所有案件单单是死刑案,甚至再缩小到有较大疑点的死刑案,制度上规定必须给证人使用吐真剂以做最后的复核。未经过间谍训练,少量就应该可以取得足够的证词。根本不用找人权、后遗症、等理由作为借口。证人的人权难道还大于嫌犯的人命?且如此近乎威慑的手段也可以让证人更为慎重。
这样一来,也许冤案就有可能出现不同的结果。当然,内蒙某案一类的情况应该还是没辙,毕竟从上到下一门心思借破案升官发财的人祸不是僵硬死板的制度能彻底阻断的。
而疯子人格的笑点,除去对全场寂静无声嘲讽,也是对自身。一直觉得还不错的体系,反思来看,也不过如此嘛。而总是自诩清醒的自己被蒙蔽这么久还不自知,同样,也不过如此嘛。
“问得好,也笑得好!”一个声音从观众席中传出,紧接着就是一人挤出观众席,翻过矮栅栏进入庭审区域。
此人身穿一身破烂的贵族袍服,花白的头发和胡须明显没有怎么打理,却是精神头倍儿足,双眼好似放出精光。而这邋遢的形象与亢奋的精神状态形成一种怪异的对比,就仿佛一只吃了兴奋剂的老斗鸡。
庭审官和工作人员看到此人,并没有上前阻拦,而且本就古怪得仿佛吃了苍蝇一般的表情,更进一步仿佛是吃了屎一样。观众中认出部分认出此人的,表情古怪之余更有了几分看热闹的期待。场面再次嘈杂喧闹起来,将疯子人格的笑声掩去。
“这老东西什么情况?”笑够了的疯子人格问身边的维克洛尔。
维克洛尔当然不是无所不知,立刻写纸条联系场外援助,然后趁老者义愤填膺的向全场阐述庭审应该使用吐真剂的时候,低声阅读新入手的资料。“巴尔贡伯爵,五十七岁,水系七环……”
“这么显老?”
五十许岁的水系七环看起来像是四十岁也不稀奇,这位看起来却六十开外。情况是这样没错,但疯子人格这关注重点显然有点偏。
维克洛尔对此则是见惯不怪,已经速读了近四成资料的情况下,半是猜测半是感叹的回答一句大概操闲心太多,便接着将手中资料概括着讲述出来。
话说大约四十年前,这位巴尔贡家族的唯一继承人还只是个水系四环的半大孩子,机缘巧合之下卷入了一场腐败窝案。大概是幸运属性全满,不仅没有稀里糊涂的死掉,反而成为破案的关键人物。因此功勋,其得到了上任国王的接见。一番问对之后,进而得到当时还是王子的现任国王的赏识。
待几年后现任国王继位,巴尔贡不仅家族爵位从子爵晋升伯爵,还获得了随意介入任何庭审并直接汇报国王的职权。
之后其使用这份权利确实办过不少大案要案,成为金都城内的一个传奇,却也几乎将金都城内的贵族阶层得罪个遍。甚至有传言,国王私下里也曾后悔当年给其如此权柄,只可惜这事已经传为佳话,收不回来了。至于庭审中的使用吐真剂则是其一关主张,有机会就会拿出来说一说,但几十年来毫无成果。
“这种奇行种的搅屎棍,就没人搞他?而且应该很有名才对。”
“搅……搅屎棍。”饶是以维克洛尔的沉稳,也被这个词弄得差点笑出来,嘴上打个磕绊。巴尔贡伯爵是搅屎棍,岂不是说整个绿焰王国的司法体系就是大粪坑。一个词就连带贬损了整个体系且如此恶毒,这样的精辟简练可不多见。至于奇行种是什么意思,虽然不明白,但显然也不是好词。
不过呼吸间,他便定了定神,更快速的翻阅完资料,沉吟片刻缓缓道:“前些年有国王关注,他无亲无故的只要自己德行不亏,没人能那他怎么样。而这位还真就活得像个道德模范一样。或本性如此,或自己也明白人设崩塌的后果就是死无葬身之地。但近二十年似乎渐渐失了恩宠,几乎沦为边缘人,再也没有真的影响过什么重大判决。也就没有大家族愿意砸了这个国王礼贤下士的招牌,惹来一身骚,小杂鱼又搞不动他。而我们之前甚至没有将其列入考察名单。”
“这还真是……”疯子人格一时竟是找不到什么形容词评价这种人。
而焦明则在内心道出工具人三个字。显然,这家伙根本就是老国王年轻时整顿司法体系的一把刀。待到老国王年纪大了,既没了那份拼搏的心气,对某些事情的容忍度也高了,自然而然对之弃用不顾。
在疯子人格和维克洛尔窃窃私语深挖巴尔贡伯爵底细的时候,巴尔贡伯爵的宣讲也告一段落。碍于对方钦差大臣的身份,庭审官们无奈把这些听了几十年的论调又听了一遍,心里烦得不行,表面却还要恭敬客气。
“吐真剂事关重大,不可不慎。感谢您的意见,我们会仔细考虑的。如果没什么其他事情的话,还请您回去观众席吧。”
巴尔贡伯爵梗着脖子,显然还在激昂的状态之中。“我还有两件事要说。首先是关于刚才是录音证据。确实有太多可以造假的地方,还需要仔细斟酌。不过录音录像,也就是最近流行起来的留影机确实是个好东西。我建议将之引入法庭,每一次庭审都要完全的拍摄下来留存,以备查验。这只是我的突然灵感,更详细的方案还有待完善。”
庭审官和工作人员的表情再次变化,从吃了一坨屎变成吃了两坨。显然从今以后,每当这老爷子跳出来的时候,都将会叨咕两件事,让大家遭受双倍的痛苦。
更有人想深一步,不由脊背发寒,产生无法遏制的抵触情绪和恶意。吐真剂还只是让证人说实话,减少大家操作的空间。那么庭审录像则已经是套在大家脖子上的绞索,这是万万不能忍受的。而总是给大家添麻烦的这个老东西怎么还不去死。
疯子人格则挑挑眉毛,觉得这老爷子反应够快。只是稍经提醒,作为封建社会土着就简单轻松地想到了信息社会的东西。不过转念一想这也不奇怪。其年轻时的丰功伟绩,就算背后站着国王,自己太孬的话显然也是办不成的。
“这件事,我们……我们也会慎重考虑的。”主审官继续敷衍回答。“那么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是关于肖特这个金都城四大少还剩下来的唯一祸害……”说着,巴尔贡伯爵从怀里掏出一叠资料呈上。“……这是自从其获准回家反省后所犯下累累罪行的目录和重要案件简述,还请诸位过目。而今次案件,肖特亦有重大嫌疑,不如将之拘拿拷问。然后数罪并罚,明正典刑。”
庭审官们忍着不耐,依次将这份资料文件草草翻阅。之前就写纸条的那位辅审官不着痕迹的瞄了一眼观众席中的艾米丽,又写了一张纸条给主审官,这才道:
“尊敬的巴尔贡伯爵大人,感谢您做出如此详细的资料,并对我们提出宝贵意见。但是我要提醒您,肖特是否牵扯此案还有待查证。至于资料文件中的这些案件大部分似乎这些悬案,且时间久远,证人证据的考察有不小难度,需要大量时间仔细调查才行。不能胡乱扣在肖特头上。这是对受害者及其家属的尊重,万一放跑了真凶怎么办。”
这位颠倒黑白的如此暗示一番,便让人以为巴尔贡伯爵这是在往知名恶人身上栽赃陷害。知名恶人自己倒是债多了不愁,可如此主张者无疑是心思不纯,在帮真凶脱罪。
老头子年纪不小,脑子反应难免不如当年,毕竟水系魔法作用于人体时加体能不加智力。愣了愣才咂摸过味道,待想好辩驳之辞更是慢了一拍。
可也就是这些微的停顿便失了机会,接了纸条的主审官开口了。“我们会按照目录,查阅之前卷宗,力求给大家一个公道。不过今次,关于这件弓女案本身,如果阁下没什么意见,还是请回到观众席吧。”
纸条中只有一个名字艾米丽。但也足够主审官明白含义。数罪并罚对其他受害者和家属来说确实是个安慰,但这这并在庭审官们的考量范围之内。对他们来说,嫌犯如果真的被处死,多几项罪名也并无什么意义。特别是此案牵扯肖特,而艾米丽大师还虎视眈眈不知有着怎样的打算,还是尽可能不要节外生枝。只当做个案尽快处理完毕才是。
巴尔贡伯爵暗叹一口气,此时再多解释之前的话题反而显得刻意,且浪费时间。想到此处,他又从怀中拿出一叠资料文件,扬声道:“我这里还有一份,不知道在场诸位之中,有没有人感兴趣。”
人们只是一个愣神便反应过来:这老家伙是有备而来。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目标不会是旁人。目光齐刷刷都看向了观众席中的艾米丽大师。
对于庭审官们来说,这一下子可谓怕啥来啥。
对于基恩斯这边来说,却堪称是一次神助攻。原本只打算将话题引到肖特身上,艾米丽就可以出场了。可现在先后有了基恩斯询问吐真剂和巴尔贡伯爵的折腾,效果比预想好太多。
感受到周围目光,艾米丽站起身。拥挤观众席区域立刻齐刷刷躲开一条通向前方的道路。这情景就仿佛摩西分海,又仿佛是发生了打架斗殴事件的早高峰公交车:不论之前多么拥挤,可能躲出来足够两边展开拳脚的空间。
艾米丽轻轻道了一声谢,便迈着优雅的步伐,抬着高傲的脖颈,向巴尔贡伯爵走去。
观众讲话议论和在观众席区域走动便是庭审容忍的极限,入场甚至插手案件审理绝对是毫不客气的架出去。艾米丽可不像巴尔贡伯爵有国王赐予的通行证,可以刷脸乱逛。但她背后有着魔法师协会的支持,至少今次有成为特例的资格。几个维持庭审秩序的工作人员互看一样,垂下目光只当无事发生。
疯子人格亦觉得这是出场的绝佳机会,同时也惊讶于巴尔贡伯爵的这一出,不由微微眯眼打量这老斗鸡。本以为其出现只是个搞笑的小插曲,却没想到是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好在看起来是个友军。
接着疯子人格一脸随意的笑问:“前面总是递纸条的那货……”
“已在名单里。”
疯子人格满意点头。“还有这老家伙也有点东西!加个塞,给他也安排上。”
维克洛尔当然明白这是列入暗杀名单的意思,抿了抿嘴唇将巴尔贡这一个名字默默记下,心中却是翻腾起来。
按照计划,司法体系中的那些软骨头和糊涂蛋是合作伙伴,这些发正义梦的死心眼和可能看出什么的聪明人才是敌人。是敌人就要铲除,就算前一秒还在同一阵营里合作融洽。
道理是这样没错!
可如此翻脸无情,之前就有的一份不安感再次浮现维克洛尔心底,并且越发清晰。在对方眼中,特罗领、埃文领主、甚至是自己究竟算什么?会不会在未来什么时候反目成仇?
不!不对,这种情况不是在未来,而是已经出现过!
维克洛尔猛然想起一事。特罗领成立的第三年,极少出现的那一位居然远走红山王国。而事后复盘来看,也正是因为与红山王国的那一场战争,埃文领主对于不少政策改变态度。之后双方关系从暧昧的若即若离重新回到亲密合作,自己也有机会成了专门的联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