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士等了他一会儿,不过他的耐心似乎也很有限。
“等我过来。”中士说。
尖兵站在拐角处,旁观了好一会儿。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可能就是这样发生的:权力落在了全然没有主意的人手上,在此之前,他们甚至没有想象过事情会走到这一步。
尖兵想到,接下来,博士很可能会被压力彻底摧垮。他会像一头被车灯照亮的麋鹿一样,呆立在车道中央,直到被车前盖铲起来。
正如行动简报会上提到过的那样,这片迷雾虽然很有可能是以“中央主升降机”底部的某个东西为中心产生的,但是这个地图投影的中心点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光环实验室本身就是为了掩盖那部升降机而建立起来的,通往升降机的道路被隐藏在重重墙壁和隔离门之间,就算找到地面上对应的中心点,他们也不可能耗费时间挖下去。
他又往大厅的另一翼望了一眼,中士还没过来。中士新近获得的那种“直觉”说起来也很古怪尖兵又想起了柯克的疑问:是不是太顺利了?
博士忽然按开了对讲机:“中士,你还能看到去升降机的路吗?”
“是的,我就过来。”
待中士回来之后,整支小队就踏上了一条更为古怪的道路。
尖兵依旧走在队伍前面,他想要像往常一样小心谨慎地应对着可能出现的危险。在室内环境中,他一直以来都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先关注远景,让瞳孔去适应较远处的阴影,而近处的变化则尽量用听觉和触觉来补充。
现在,虽然无线电里的命令依旧简洁明确,但是他总能体会到中士的不耐烦,这种不耐烦已经开始影响到他的节奏了。
建筑里的某处还隐藏着另一支小队,可能还不知道他们的到来。在这种情况下,最重要的原则之一就是要利用自己的突然性。探险队应该保持安静,保持警惕,遭遇随时都可能发生在下一扇门后。
如果没有中士的干扰,他应该以同样的谨慎来处理每一扇门,每一个转角。每一扇门都需要按照先后顺序来处理,就像给猎物剥皮一样。安全就是顺滑,顺滑就是快。
他又走到了一条岔路口:
“左侧有岔路。”
贴着右侧墙壁的柯克停下了脚步,蹲下身,将火力掩护延伸到了当前走廊的远点。
“我看着走廊尽头左侧。”
柯克身后的强尼,则瞄准着稍近些的一扇敞开的门。
“在掩护了。”
尖兵稍稍蹲下身,平端步枪,左手中指按在战术灯的开关上,准备朝拐角之外横跨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耳机里又响起了中士的声音:“别管它,继续前进。”
尖兵倚着墙壁站定,他刚刚积蓄起来的气势转眼间就泄了个干干净净。
“我需要个解释。”
“我会解释的。继续。”中士在队伍后面指挥他。
他只能继续。
尖兵从一个较低的高度探出了拐角,拐角的另一侧又是一条窄而短的走廊。一侧墙壁上镶着消防龙头的红色箱子,除此之外,几条固定在墙面上的管道后也藏不住人。走廊的尽头只有一扇小门,上面贴着一张黄色的警告标签。
“安全……”
他们继续向着建筑的深处前进,期间又经过了几间敞开着的办公室。从墙上挂着的门牌来看,建筑的这一翼都是些行政部门,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可看。
在这一侧走廊的尽头,中士又一次下达了命令:“从消防楼梯下去。”
这一次,尖兵也放弃了。
他快速地地推开门,快速地检查了开门的一侧,接着是两个远角,同时用肩膀抵着门直到门完全打开。
安全。
一股带着腥味的风从楼梯井底下呼啸而出,在空旷的建筑里回荡了起来。
“我们去地下2层。”
地下2层在光环实验室公开的结构图上,是一处用于卸货的停车场。从塔科夫绕城公路进来的卡车,在经过园区背面的封闭道路之后,应该会在2层装载货物,然后从另一条道路驶离园区。
从平面图上看,这片卸货区就像扭曲的圣乔治十字一样。两条车道从中间贯穿了一片小广场,一头是卸车平台,另一头看上去应该什么都没有,只是为了方便调度车辆。
消防楼梯所在的位置,就在卸货坞的这一侧。除了一楼大厅里的那几部客梯,通过消防楼梯也能抵达实验室的隔离层。那股带着浓重腥味的风,就是从2层灌进消防楼梯里的,站在2层的拐角处,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气流的走向。
尖兵原以为他们的目的地是在实验室里,不过中士在2层的出口处很明确地下了命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闯进了卸货坞。
这座地下的小广场大约能并排停靠三辆大卡车现在当然连一辆都没有视野开阔清晰,可以一直望到另一头去。
两侧的墙壁上每隔三米左右就有一条凸起的加强筋,截面大致呈梯形,柔和了边缘产生的阴影。这些柔和的边缘,让远处的墙面看上去就像一大块铅灰色的厨房海绵,也让人产生了一种不太适合选作掩体的感觉。
卸货坞和载货车的货箱底板齐平,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坚固平台。尖兵只是简单确认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就跃了下去。在停车场的灯光下反正也无处可藏,还不如将自己的轮廓融入到背景之中去。
“等下!不是这个升降机吗?”博士忽然在无线电里喊了一声,几乎把尖兵的耳机都给震掉了。
“等一下!都等下!你们走过了。”这次,博士忘了按对讲机上的按钮,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所有人都放慢了脚步,等待着中士的答复。
中士:“这一侧是通往实验室的电梯。”
“但这是正中心。”博士从口袋里抽出地图抖开。
光环实验室的平面图在图纸上看起来有点像星际迷航里的飞船,圆盘形的主体建筑后面一左一右还有两栋长方形的辅助建筑,安装着水泵气泵备用发电机之类的设备。这两栋低矮的副楼隐藏在行道树后,从停车场里拍摄的资料照片里是看不到的。
现在他们所在的这处停车场,大致位置就在这两栋辅助建筑之间的空地下方。不过,为了方便布置1层的停车库,2停车库并不是沿着中轴线布置的。
他在地图上找到了标记,又抬起头来重新打量起了停车库的布局。他来来回回检查了好几遍,终于把地图收了起来。
“是对面?”
“对,中心点在对面。”
尖兵知道“中心”就应该在对面,因为那股腐烂的腥味就是从前面吹过来的。
他们交替掩护着穿过了车道。直到走近了,他们才发现两头的隧道都被闸门封得严严实实,闸门后还升起了用来阻止车辆冲击的拒马,另一面想必也有同样的设计。
“看来今天没人加班。”柯克显然放松了一些,开始东张西望起来。但是车库里的气味让人起不了谈性。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柯克又问道:“那些工人呢?”
“被遣散了……在事故发生之前。”
“但是保安还在这里。”
博士尽可能简短地答道,“伏军防化部队封存设施的时候把人都赶走了,他们本应该在这里等待一个联合国特派专家组的检查,事情后来变得很复杂……反正,最后在设施内执行封存的是光环自己雇佣的专业人员。伏施林尼国防军只负责地表的部分。”
然而伏施林尼军队并没有完成他们的任务,所有人都知道地表上发生了什么事。直到事故发生之前,“联合国特派专家组”实际上也没有组织起来。可以说这座城市遭遇的灾难是在一系列有意的拖延下发生的。
在穿过车道之后,那股腥味变得更加浓郁。尖兵自己不知不觉也开始屏气,尽量用嘴来呼吸。这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还没走到那面墙跟前,他咽喉就已经像埃塞克斯的泥滩一样,变得又腥又粘。
他在墙壁前停下了脚步,转头一看,探险队的其他队员早就停了下来。环绕着他们的这股气味介于清淡的腐尸味与堵塞了的下水道之间,和冬天在堑壕里能嗅到的气味差不多。
尖兵用枪口捅了捅墙壁,消音器实实在在地抵在了墙壁上。消音器的前盖大概已经被刮出了划痕,他听得出来。
“就是这里吗?中士?”他按了按墙壁,是墙的感觉。它看上去像一面墙壁,闻上去像一面臭烘烘的墙壁,现在摸起来也像墙壁,但他现在也不敢下定论说这就是一面墙壁。
不过,在凑近了之后,他确实能感觉到有一股气流从墙壁的方向吹到脸上。越靠近墙壁的正中间,这种感觉就越明显。他摘下一支手套,顺着气流吹出的地方,抚着墙壁从上往下检查了起来。
从墙壁内部吹出的气流只有不到一指宽,只要把手按在正确的位置,就可以把气流堵住。
他重新检查了一遍,确定墙壁至少像是一面墙,而那条有气流涌出的缝隙也的确存在。
“这里确实有一条缝隙。中士,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中士?”他又追问了一句。
但是中士根本没有回答他。
他转过头,发现中士正站在这一半小广场的中央,闭眼垂首,像是睡着了一样。
也许应该在无线电里喊他,尖兵这么想到。也许从耳机里发出的声音能够把中士惊醒过来。
尖兵还没有拿定主意是不是要再喊一声,中士却动了起来。
他像个被新手控制着的提线木偶一样,双手平举到胸前,又晃晃悠悠地抬过了头顶。拖着脚迈出了一步,几乎跪倒在地上,最后摇摇晃晃地重新立了起来,拖着怪异的步子走向了墙壁。
尖兵赶紧让开了一步,目送着中士晃晃悠悠地朝墙壁移动,不过中士并没有朝他这边来,只是歪歪扭扭地走成了一条锯齿形的路线。
博士大概是按了一下对讲机的开关,在频道里咔哒响了一声。他最终也没说话,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中士一头撞在墙上。
经过这么一撞,中士似乎惊醒了过来。他放松了肩部的肌肉,双手自然垂下,左手却又触电似地蜷起,不知道在墙壁上摸索着什么。
尖兵皱着眉盯着中士的动作。他能找到什么?难道墙上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机关?
就在这个时候,停车场的另一边传来了一声闷响,就像有人用棍子敲破了一沓铝箔。任谁都能分辨出来,那是一声经过了重重折射的枪声。
“看好后路。”尖兵叮嘱道。从他所在的角度,只能望见两条走廊的入口,还有上面亮着的绿灯。
“让中士搞快点。我们没有掩体。”王光远提醒他,“他在做什么?”
尖兵也有些纳闷。他扭头一望,只见中士正从墙壁里抽出手指。那种被人操作的怪异感,也随着他的动作抽离了出去。
有一刹那,牵扯着中士的线被人放松了。他几乎像是个被丢弃的木偶一样,膝盖向内一并,就要软倒在地上。但是在他摔倒之前,他自己的“魂”又回来了,极为别扭地重新站稳了脚跟。
“中士?”
中士扭过头望了他一眼,花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一个名字:“埃姆……我没事。”
中士扶着墙壁直起了身,鼻血从面罩后洇了出来,变成了两团深色的色块。他好像对此毫无知觉,任由着血迹变成了两撇小胡子一样的图案。
“我没事。我们该继续了。”中士说。
“继续什么?这里只有……”尖兵忽然注意到了中士的手,他的四个手指正埋在墙壁里。
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是幻象?你又是怎么回事?”
中士摇了摇头:“我只是借了它的眼睛来看,在面神眼里……”他张开双臂,就像在拥抱整个世界一样,“……这都只是些浇头。”
尖兵又望向墙壁,现在那堵墙看上去没有那么确实了,就像是水上反射的虚影。他伸手摸了摸,墙壁坚实的质感仍在那里……但是他再一用力,手确实可以再伸进去一些,就像推挤开了某种泥浆一样。
“你看到了什么?中士?”
但是中士并没有回答他,他迎上了中士鼓励的眼神,于是鼓起勇气朝墙里迈了一步。墙壁迎面而来,擦过他的脸颊时,就像是一场虚幻的沙暴正在打磨和切削。
尖兵没有被恐惧摄住,他仍然能感觉到脸上涂抹着的两层油彩。底下是一层传统的靛蓝色战纹,表面上又有一层灰绿色的低可视度迷彩。
这两层油彩像一张面具一样,封印了他的表情,把他身上的人味也给盖在了下面。假想的砂砾不断地从油彩上划过,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油彩早就应该磨光了。
想通了这点,他又迈出了一步。阻力立刻就消失了,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踩在一条黄色的油漆线上,线旁用大写字母写着“小心大门开闭,作业中请勿靠近”。左右两边,两扇厚重的金属滑门已经向两边滑开,缩进了门框的沟槽里。从里面往外看,门内门外仅仅只有一步的距离而已。
“这……”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那种被粗糙墙面摩擦的触感仍然残留在皮肤上。他捻了捻指腹上的油彩,没有见血,单纯只是油彩。
尖兵开始观察起了周围的环境。这段新出现的通道足有比他想象的要宽,进深大约有四五十米,墙上却只挂着四五盏应急灯。那几盏应急灯灯光暗淡,看上去像是已经耗尽了电池,就连露天集市上卖的橙子都比它们显得亮堂。
不过这点光线已经足够夜视仪工作了,尖兵对着黑暗注视了不到两秒钟,镜头后的小电脑就给他准备好了画面。通道的尽头有一道铁丝网围栏,将最远端的墙壁隔离了开来。
他转了转枪口,检查起周围的环境。通道内部的墙壁是钢板铺成的,漆面剥落得不成样子,应该很有些年头了。通道的右边看起来很开阔,他只瞥了一眼,就转向了视觉上更加复杂的左侧。
通道左边贴墙摆着一座漆着红十字的集装箱方舱,占掉了宽度的13。方舱的顶上装着一根可以收放的通讯电子桅杆,天线的塑料外壳应该是通道里看上去最“现代化”的东西,在这一片正在锈蚀的景象中显得特别惹眼。
他继续朝着医疗方舱的尾端推进。在转过最后一个拐角之前,他又检查了一遍通道右侧的角落,他担心这条通道的尽头左右还有其他出入口,就像停车场另一边的两条消防楼梯一样。
那里的墙壁看起来稍微有些不一样,墙壁上好像焊上了一块巨大的补丁。补丁旁依墙摞着一堆水泥包,几张落满了灰的折叠椅。
安全。
他转过了拐角,医疗方舱后面的角落里只有几条长椅,靠墙的地方摆着一排蓝色铁皮柜,就像一间。
安全。他默念了一声,转向医疗方舱的最后一个面。方舱的门果然开在这边外门的挡板直接铺在了地上,里面的两扇内门一左一右一开一合,只透出了一丝昏黄的微光。
这一次,尖兵没有再在门口等待。他用中指捏了捏护木上的战术灯压力板开关,把灯光调整到爆闪模式,拉开门冲了进去。
灯、人、桌、床、帘。
有人。白人男性,穿着制服。
那人蹲在一张担架床的后面,双手架在床垫上,这大概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掩体了。
尖兵喊:“别动!”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用俄语重复一遍,就看到火光一闪,一大团火星从他这边飞溅了出去,于是他也开枪了。
那人脖子一拧,浅绿色的墙壁上顿时糊上了一层深色的血雾。与此同时,火光又是一闪,降噪耳机适时地抑制住了枪响。尖兵很清楚地看到了枪口焰侧面的形状,跳弹“嗡”地一声从他的耳边飞了过去。
他又抠了一次扳机,被担架床挂住的目标抖了一下,身后的帘子上又多了一团深色的污渍。
“操!”尖兵骂了一声,又按了下对讲机,“1,这里面有人。”
无线电沙沙地响了两声,没人回复。
尖兵拉下面罩,狠狠啐了一口。肾上腺素带来的麻木感渐渐退去,他开始能觉到下巴上的刺痛了。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味和一种烧焦了的味道,一股青烟正从他的胸前袅袅升起。
真他妈的要命。他凭着记忆摸了摸之前火光溅起的地方,果然在两排弹匣袋之间的地方摸到了一个洞。他用手指往自己胸前窟窿里抠了抠,指尖倒是能碰到什么东西,就是不好使劲。
真见鬼。
尖兵走到尸体旁蹲下,摘掉尸体里的格洛克,卸掉弹匣,丢到担架床上。
他合上保险,把担架床推开。尸体咕咚一声滑倒在了地上,更多血从他身上的破口里流了出来。
见了他妈的无头血鬼!
尖兵又踢了尸体一脚,决定先检查一下自己受损的情况。
他把手指捅进胸前的窟窿里,使劲挠了挠,砸扁了的弹头稍微松动了一些,再一使劲,那团金属就顺着夹层滑了下去。
他又从背心的上沿伸手进去,摸到了背板上对应的位置。还好,背板上只有一点点轻微的隆起。
没打穿,尖兵松了口气。那一大团火星和他下巴上的痛点,大概是铜披甲的碎片,或是开花弹上脱落的一片花瓣。他的对手太紧张了,在这要命的时候本能地瞄准了目标中心的高度。
尖兵长长地吁了口气,关了仍在乱闪的战术灯,从兜里抽出一支小手电,照着那个倒霉鬼。
那家伙的脑袋已经变了形,颅骨整个朝着子弹的出口那边扭曲了,面孔的上半部变成了一个歪斜的梯形。他本来就长得不怎么样,还蓄了一大把橙红色的大胡子,这么一拧可真是糟透了。
尖兵一进门就看到了他身上的制服,但那只是一种粗略的印象。他把死人的手臂掰过来,水泥灰的臂章上绣着一个古怪的鸟头怪物、一行伏施林尼谚语和一个缩写。
他认识这个缩写,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简报会上提到过,敌我识别手册上也有……
尖兵再一次按下了对讲机的开关:“1,1,听得到吗?里面有情况……”
不管这个缩写代表着什么,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那个正确的名字就像一片夹在蛋液里的碎蛋壳,只差一点就能被他抓出来了。
它是一个反恐单位,但是在这个时间,它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在当时,它相当于俄国人的,相当于……
尖兵又一次按下了对讲机的按钮,耳机里只有沙沙作响的静电声,喉头送话器正等待着他的输入。
就在这个时候,他想起来了。那个古怪的抓着一束伏施林尼骑兵羽戈的鸟头怪物,那句劝人轻生而重义的古代谚语,那个缩写。
是紧急情况部特种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