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晨昏楼后十五鬼自去玩了,墨雪和晴央在南楼,而我随意地穿行在偌大的晨昏楼里,歌台舞场乱红暖香,兜兜转转所见的景象并没有多少不同,妖与妖、妖与人歌舞觥筹,纸醉金迷,各取所需。
一旁经过的画魅和蔼一笑:“切莫跑到僻静处,就在这廊前玩耍,不然碰见了些不友善的就不好了。”
我点头谢过她,她便捧着好些画纸颜料离开了。
模糊的气场混沌了眼中镜像,看了不多时眼睛已经很疲累了,便靠在二楼的轩栏上闭目休息。等到我恢复了些,再次睁开眼睛,来了一个容色有些枯槁的黑袍男子立在了不远处。
华美的长袍曳地,他身后房间里,一只红衣画魅正幽幽地拨着白玉琵琶,那技艺颇为高超,幽咽泉流,似断还歇。
男子不是人,也不是妖魅,奇怪的是我微微侧头,眼中就失去了他,准确说,是稍稍移动一下,带着些风就看不见他。
待到静静地立在那里,不一会又能看见那个黑影,渐渐是完整的人形。他正侧过脸,空远地看向远天的夜幕,那里漫天的繁星,烂漫无比。
我仔细打量他,虽然病恹恹的,但也是个美男子。我总觉得他比山神大人还要好看,隐隐的,好像是那种邪魅之气。
“别乱晃了。”
听到他虚弱的声音,我讶异着:“啊,我就是试试,为什么一走动就看不见你。”
他正过脸来,带着重影的俊俏轮廓迷住了我的眼睛:“因为我很虚弱,不刻将要消逝在这世间……”
房间里弄弦的画魅浅浅地抬起头来,余光触及黑衣,复又低下头去,顾自地拨着琵琶,总觉得那弦音越加哽咽还回,凄楚得很。
我僵着脑袋不敢多动,怕惊扰了他:“你是病了吗?”
他摇摇头:“没病,只是失了力量罢了。”
“你是妖精?……还是……”
他笑了笑,无奈得很,包藏着岁月沧桑的寥寥几字:“我啊,是神。”
“神?”
那时我并没有见过多少神,算上山神大人,也不过是两只。可眼前的这个神,落魄,可怜。
“不信?”他笑了笑,转身回了房间,黑影幢幢,坐定在了画魅对面的草席上,自酌自饮,终是说了句:“姑娘,过来饮些。”
我蹑手蹑脚地在他身旁坐下,那漂亮得像是九霄仙子的画魅冲着黑影笑说:“神君可别欺负了她,她是墨雪大人的师侄。”
黑影怔了会,拿走了我面前斟满了的酒杯:“那我便不给她饮那烈酒了,若辣哭了她,墨雪对我动手可不好,我还想多留于这尘世几个时辰。”
我瞧着那烈酒被他皱着眉头一饮而尽,吐了吐舌,颇为怪诞地正瞧我:“我还想着是你们调皮又捉了小孩来逗弄,原来是墨雪带来的,颜如画这会儿又去侍奉了吧。”
画魅手下弦音轻轻:“自是。”
“你……为什么这般淡定?”
“淡定?”
“你知道自己要消失了,难道不去想办法阻止吗?”
彼时,画魅和黑影暧昧一笑,双双摇了摇头。
黑影淡淡向画魅笑说:“你看,墨雪的师侄说话倒是暖心。”
画魅嗔了一眼,火红的袖子抬起便向黑影招去,惹得黑影一晃,许久才定下形来:“神君薄情,难道奴家没能暖你?”
黑影就势拉了画魅入怀,那幕场景于我眼里就是黑色与红色的交织,混沌不明中依稀见得那两人交颈深吻,我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什么神呃……一点都不正经。”
是时隔间传来了笑声:“你见了他,便见到了世上最不像神的神,大概是活得太久了些,寻常的规矩全然没有放在眼里,让你见笑了。”
我循着那女声步到门前,虚掩着的门里坐着一只……白兔子,我探了探头,左右看着,也唯有那只兔子在里面。
草席上的白兔子看着我,小短腿招了招让我过去:“便是我在与你说话。”
“哦……失礼了,不知道要怎么称呼?”
白兔:“叫我姐姐便好。”
“啊?”
“你们人间女子初次相遇不都这么叫?”
画魅倚在门口,嗤笑许久:“姑娘快出来别理她,那是白姨,最喜欢吃小孩了,尤其是小姑娘,算来也不过是这两百年才忌口,要是闻着你这么好味,不定又吃了你。”
我惊愕地看向白兔:“我,我先走了……”
白兔噌地化了人形出来,却是身材姣好,容色清纯,她的眉心有一点红印,其形似火:“千百年前也不止是我吃小孩,那些没开化过的妖精,哪个不吃,可别再提了,好不容易能碰见人间的小孩,你便让我多与她说说话,整日地看那些臭男人,可闷死我了。”
画魅却不依:“别,墨雪大人让我和众姐妹看顾她,可不想担这么大的风险。”
她笑着带着我出了房间,白姨无奈对着我挥挥手,说着下次再聊的话来。
我问着领着我的画魅:“姐姐,白姨是只兔子精吗?”
画魅摇摇头:“白姨是画灵,并非兔精,咱们这晨昏楼里执事的,并没有旁的妖物了,你墨雪大人没有与你说过吗,偌大的楼阁不过是一幅丹青,我等都是宿居在此处的画灵、画魅。”
“我瞧着叫颜如画的那个女子像是掌管这里的,她是不是喜欢我家墨雪师叔?”
画魅笑得暧昧不明:“我只知道,颜如画是那只最早宿居于此的画灵,很早很早,数百来年,而墨雪大人亦是很早很早就结识了身为画灵的颜如画,今时已然四世之后,不过他们二人自是有办法窥视前世今生,所以相交如故。至于喜不喜欢,谁又说得清。”
我想了想:“刚才我遇见白姨隔壁的那位神君,他是什么神来着,为什么会不久于人世?”
画魅想了片刻:“隐约听说他曾住在芜清宫,那是九天之上最古老的神宫之一,旁的便不清楚了。至于不久于人世,哈哈,你且宽心吧,那位神君口中的不久于人世,断不是以你的时日计算的,说不定还得几千几万年呢。”
我惊讶着,几千几万,神的寿命好长,好长。
画魅将我带到了南楼二层,墨雪和晴央就在回廊的左边的房间里,她嘱咐我呆在那里不要再到处晃悠了,那样极不安全,当然师傅他们也再三叮嘱,毕竟晨昏楼生意最忙碌的时候就要开始了。
自然我应了他们,乖乖地吊脚坐在栏杆上望着眼下的风景。
一壶甜酒,一叠水晶糕,摇着墨雪的扇子,清风阵阵的,甚是满意,不过就是那栏杆有些窄,铬得屁股疼。
眼下华灯明室,箜篌弦引,一间连着一间,目不暇接、喧闹至极。那看不尽的灯火辉煌,繁华似锦的让人迷了眼睛。醉生梦死便是这般了吧,我想着个中肯定有人以为是梦境,留恋着不愿意醒来。
那些房间的布置差不离,汤泉,舞池,戏台,阁内的桌上摆满了流光溢彩的琼浆玉露,惹得空气里满是浮浮沉沉的微醺。但看那厨子的手艺,香气喷薄的美食珍馐引口水直下万里,琳琅满目地将长桌占据,盘盘碟碟的叫不出名,更看一旁彩袖云裳的画魅带着精致的妆容应酬着来客,红颜一笑,便是绝代风华。
这样的幻境,美食和美人各自摄去了花客大半的清明,剩下的就只有痴迷了,心甘情愿地在交合中被吸去精气,又或者只是浑然不觉罢了。
那夜,那刻,我的思维渐渐薄如蝉翼,自甘融入画魅营造的幻境里,在那样的状态下去聆听并不真实的绕梁琴技,若换在清醒的时候,定听不到这样的绝唱,一切都是幻境的作用,由不得感叹啊造化真是神奇。
许久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应还有旁的人和我一样,压制了阴阳眼不去看那画皮下的枯骨,卸下术法防备聆听幻音,释然一笑,即便是妖术又如何,快乐便好,并不是所有时候都要清醒的。
一跌跌撞撞的醉汉将我推了下去,这样飘忽坠落的时候只看见十鬼之一的凌风飞身下来接住了我,又见了那素来清冷的眉眼有了少见的着急颜色。
我笑了抚着凌风的侧脸,俊俏的轮廓半在阴影里,摩挲着他的耳朵:“凌风,你听,那琴音,在我耳朵里轻飘飘地,荡来荡去,荡来荡去……”
只记得凌风的眉宇蹙得紧,落地后由着我靠在他的肩头:“主子,少听些幻音。”
我笑了笑,并没有从幻境中回神,那琴音让人流连忘返呢,不愿清醒:“不信,你和我一起听,摇啊摇啊,好像有很多的仙女在跳舞。”
不知道凌风有没有去听,许久他那样抱着我靠在花圃里,月华如纱,恍若仙衣,我远远地伸手够去,触摸到只有被风撩拨起的那一倾而下凉如碎玉的黑发。
恍恍惚惚我瞧见了他看我的余光,多了一丝柔情。
说来那时的我,真傻,并没有意识到凌风对我的心意,不是主仆之情,又或者不单单是主仆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