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将将亮,韩刍夫便率了将士离营往东北方向去了,他要去的地方乃是昔日里北正与大凉交界的南岭,那处正是吴庸与南泽人相约好的走货密道。此去有两三日的路程,季北望请求代劳,他却执意要亲自去,倒不是他不信任这位镇南将军,他亦有自己的打算,一则董炎此人他有几分信任便有几分不信,二则单东来便在离着南岭不远的虎牢关被困,那个女子盼他许久了,若得时机,正好将他一并带回。
赫羽这一夜睡得极浅,晓得他有特意绕道自己帐前提着马缰驻足片刻,她亦想叫住他嘱他一切小心,却终觉开不了口,想他二人自分开也只两个时辰而已,他前夜从她帐内离去后,又连夜召集部下安排了营中事宜并清点了人马,怕是没睡上多久。她听着他的马蹄声渐行渐远了,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吴家的盐铁买卖遍布整个大凉,以往未起战事时,国与国间的买卖出入也络绎不绝,而此时南疆战线已然全面戒备,吴庸虽有长公主的御笔文牒,可还是不敢在正经商道上冒险,而眼下虎牢关处两厢将士打得不可开胶,无人看管的南岭正是绝佳的一条路,他自然将主意打到这处来了。
韩刍夫带着数百轻骑一路疾行,终究是在次日日落前赶到了,一路上仍可见大片大片的流民,好在这是夏日,若是寒冬,想必冻死的会比饿死的更多些。韩刍夫想着,这一场与南泽的拉扯,势必要在冬日来临前尘埃落定。
南岭的山势并不陡峭,甚至也不比平原地带多几分崎岖,当年南泽人挟着董贵人欲自此逃回南泽,被大凉将士奇袭之下,不少人命丧此处,事隔这么多年,南泽人还是指点吴庸走了这条老路,可想而知,他们敢走这条路,定是做足了准备。据董炎所述,这山岭西北入口不远处里有一条天然矿道,可使得两辆马车并行通过,而过了那矿道,便是宽阔的山道,南泽人便是在那处矿道外准备迎下吴庸送来的粮草军械。
韩刍夫教随行的将士们歇足了气,赶在子时前自西北口步行进了山岭,待到了那处矿道,数百人捡尽地势分散开来。南疆的夏日自天还未亮便开始燥热起来,将士们埋伏了整整两个时辰,却还在耐着性子,眼看着天边星光渐渐淡去,即便是在这山林中,热意亦灼得人口干舌燥,尽管如此,却无一人露出丁点动静来。待天边泛起一层蒙蒙的赤金色,万籁俱尽之中,有什么声音缓缓传来,靠前的人听的明白,那是载着沉沉重物的车轮碾压过铺满碎石子的道上发出的压迫声响,果然,一路车队不紧不慢地驶来了,夜色朦胧中,是一串长长的黑影子在蠕动,车轮吱呀作响,此起彼伏,将一路的碎石子嘣到了路的两旁去。
快至矿道口处,车队由一路变作两路,并不再前行,停在了原处。这一行车马自昨夜戌时启程,从数十里外的南郎郡吴家工坊出来,一路往东南方向行进了足足四个时辰才到了这里,眼看着长夜将近,好在离着约好的寅时也不远了。虽如此,领头的几人骑在马背,即便这一夜连眼皮都未曾合上一下过,此时仍旧是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他们心知肚明这一趟走的是什么,也知晓一旦成了,下半辈子的生计将再无短缺。
就这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边的星光完全褪了色,云层现出白芒,与深色的天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几缕金线透过层云的缝隙漏出来,静静打在碧绿的树叶子上,晨曦中,马蹄声近了。将士们都是些身经百战的好手,闻声识人乃是家常,这奔袭而来的一路人马约莫有两三百骑,从蹄声可辨,是货真价实的南泽铁骑,南泽人想必是志在必得,是以并未多派人手前来。
矿道外间的运送车队也看见了来人,领头的几人跳下马背,低声商量了几句,便不再前行,只一辆车自队伍前出来,缓缓往矿道里驶去。与此同时,南泽的人马也停了下来,当前两骑提着马在原地打转,董炎面色未动,却听见他右首处的人开了口,“自此以后,大凉与南泽间若是再行互通有无,则不必这般大费周章了。”
董炎听他这话里有几分自负亦有几分畅快,便道,“卓大人绸缪多年,终是不负陛下的信任。”
此人正是卓逸,若说他这些年唯一想做的事,便是要教大凉对南泽俯首称臣,教大凉将士在南泽的铁蹄之下丢盔弃甲,教大凉的皇族手捧降书前来乞饶,可天不如人愿,这些年过去了,南泽似乎还未从大凉讨去什么好处,他不无感慨地说道,“大凉先帝若是将那帝位给了当年的定王殿下,何至如此,女子称帝便是大忌,妇人之仁,错失了将北正纳入疆土的大好时机,又被枕边人算计背叛,一代女君可惜了。”世人皆知,大凉女君殒命乃是混进宫里的北正细作所为,结合着当年那些前前后后的是非因果,也由不得谁人会怀疑。
董炎虽心知肚明,却从未打算挑破,他道,“大凉女君识人不善,可陛下却有卓大人这样忠心的臣子可用,大凉如何能与南泽抗衡。”
卓逸听罢这话,却摇了摇头,“大凉还有一个韩刍夫,只是他虽忠心,这一回也无力回天了。”
董炎却道,“听闻这位韩将军先前侍奉的大凉平王便以乱臣贼子的身份惨淡收场,三年前的女君更是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可见他不如卓大人慧眼择主。”
卓逸与南泽国君高辛晟确是相识于微时,彼时这位南泽国君还是个无人看好的大皇子,卓逸便坚定地跟从他,这些年来更是忠心无二,虽也不是屡战屡胜的,可终究没有功劳亦有苦劳,然则两年前于秭归处失了手,将这样一块兵家重地拱手让给了大凉,高辛晟大怒,险些要治他的罪了。虽如此,卓逸对上却无怨言,为将功赎罪,这两年更是不择手段要为君王开疆拓土,排忧解难。他先是采纳了董炎的策略,以盐患逼得南疆盐民家徒四壁,沦为流民,后又使南泽人混成流民,趁机滋事,将一个大凉南疆搅得鸡犬不宁,及至再卯足了兵力,要以武力摧垮这个国家的最后防线,若非前次大意上了韩刍夫的当,此时的大凉早已沦为了南泽的附庸。卓逸想着过往之事,既恨也悔,恨他韩刍夫屡次阻挠自己成事,悔当年在定王府里没下狠手取了他性命,他亦深知,定王姐弟的性命虽都不是没在自己手上,可与自己有着脱不开的干系,那人怕也想要自己这条命去赎罪呢。
车轮吱呀作响,近在眼前,卓逸收回神思,下了马走进矿道里来。这马车上装的东西并不多,只每样货物捡了几件为给买家验看的,卓逸招呼董炎一道前来,这位曾经的北正首富亦是做这等买卖的,论起识货,自己不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