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八章 词与对(1 / 2)汉贾首页

与甄萌不同,黄鹂的荆襄方言很纯正。

管佐也不知道哪里听到的,依稀记得唐夫人祖籍幽州涿郡一带,二十年前曾在雒阳的秦楼楚馆中当倡伎,初平元年,也就是十六年前遭遇董卓祸乱雒阳、诸侯讨董,于是赎身逃回了幽州。

也是从那时开始,唐夫人抚养遭到遗弃、买卖的女婴女童,栽培她们成为倡伎。

十几年过去,辗转各地遭遇天灾人祸,又放任身边女子离开,及至四五年前在南市落户成立柳月阁至今,唐夫人身边就只剩下甄萌、唐月这两名由她从小带大的女子。

二女也都随唐夫人,会一口流利的官话与幽州方言,大概是早年在冀州、豫州呆过,还会两州一些郡县的方言,此后到了南市,入乡随俗又学起了荆襄方言,然而四五年过去,虽然说的流利,依旧有口音问题,不如黄鹂黄妡这些在荆州收养的女子说的纯正。

蹩脚的荆襄方言倒是小事,甄萌唐月也是为了融入地方才平时用方言交流,真正演出的时候,一向用官话。这年月士人崇尚官话,尤其推崇纯正的雒阳腔。而且,这时流传燕赵之女善弹弦,多风流不羁,不少地方也以能听到纯正的幽州腔乐,乃至以娶纳幽州女子为荣,恰好二女能说地道的幽州话与雒阳腔,反倒比荆襄女子更有优势。

说起来,倡伎在这时不受待见。毕竟真正能做到洁身自好卖艺不卖身也不卖笑的极少,多数秦楼楚馆的倡伎陪笑陪坐以色悦人,有些卖艺又卖身,以至于世人对这一行当充满了偏见。

像柳月阁这样,其内女子卖艺不卖身,但也会陪笑陪坐,在秦楼楚馆中并不特殊。不过那种不需要卖身的秦楼楚馆大多已经做大做强,身后背景无数,市井之中大体上是随波逐流的多,柳月阁能在南市之中偏安一隅,保留底线,已经难能可贵。

管佐之前会想跟柳月阁合作,本就是觉得唐夫人有操守,跟其他人不同,不过按照他原来的想法,跟柳月阁的接触还要再晚一些。

他如今还有恶名,跟罗氏的合作也还没有步入正轨,这时候找上门去,很有可能给他与柳月阁都带来麻烦,还可能导致双方闹得不愉快,然而此时从不来往的柳月阁派了甄萌的贴身丫鬟黄鹂特意等在这里,他从黄鹂还算友好的脸色中猜测着来意,觉得有些想法是可以提一提了。

“才分别不久,黄姑娘这番说辞,是问了街坊,不敢确信管某家在何处?”管佐放下麻袋拱了拱手,笑道:“有事方才为何不说?若管某今早不归,姑娘可是要苦等许久。”

黄鹂回了一礼,笑容腼腆地说道:“不敢瞒公子。方才伍铜前去柳月阁见了伍大公子,奴家已知晓公子将货售于伍二公子,想着不久便能回来。此行又为投名刺,理应候在此处。”

话语之中,小姑娘从腰间小鞶囊里掏出一块长方形木牍,双手递过来,“方才也问清楚公子的住所了……便是……另有一事想说,盼着公子回来,自觉久了,故而失口……”

声音越来越低,见黄鹂表情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管佐拿过木牍望了一眼,笑道:“黄姑娘是想叫我别外传甄姑娘先前对伍兄说的话?”

依照他如今的声誉以及与柳月阁淡薄的交情,想要收到这份名刺并不容易,想来是托了李并的福,不过他与李并的关系就算柳月阁存疑,也不可能放到明面上来提,这时能让黄鹂挂在嘴边觉得难以启齿的,也就是刚才在南隧发生的事了。担心自己乱说话污了甄萌的名声,让柳月阁没有生意了嘛。

“我家姑娘是在奉承伍大公子,并无委身之意。姑娘素知公子谨言慎行,她又素来行事孟浪,不曾在意此事。奴家却是……”黄鹂点点头,面色愧疚地又行了一礼:“冒犯之处,公子恕罪。”

“人之常情,何罪之有。”这话难说真是黄鹂自己的意思,不过管佐也不在意,此时说上一句好话,仔细看起字数不少的木牍来。

只见木牍上写着:甄萌叩头幸甚,公子管郎,柳月阁于秋分黄昏宴请东亭俊杰,初置文会,但愿君来,余事勿虑。

木牍上没有标点符号,就是以空白分句,其中“柳月阁于秋分……”之后的那些话都是另外起行写在木牍左侧的。

汉时“黄昏”并不是日落之后天还没有完全黑的时段,或者说管佐的记忆中,至少襄阳这边的很多书面与口头上,黄昏单指十二个时辰戌时的阶段,也就是后世的晚上七点到九点左右。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秋分晚上七点起,柳月阁会宴请东亭街的才俊举办首次文会,希望管佐能去,不要担心到场后的任何麻烦。至于“叩首幸甚”与“拜言”、“再拜请”一样,都是这时用于名刺的礼貌用语而已。

想着“郎”在这年月还有美男子的意思,尽管只是客套,管佐代入其中,仍旧心情复杂,随后又多看了两眼“余事勿虑”,莞尔笑道:“甄姑娘盛情。”

他掏了掏麻袋,从木匣中拿出钥匙,拎起麻袋往家门走:“黄姑娘这边请。寒舍简陋,也没备待客的茶点,怠慢之处多多包涵。”

黄鹂跟上来,摇了摇头,“公子不必多礼。柳月阁尚有事,奴家不会久留。此次是柳月阁首次文会,不瞒公子,阁中钱财不多,包办了文会所有物什,故而请不起大儒名家,来的大多是熟客。便是如一家人聚个会,赏赏月吃吃东西。卜公子、伍二公子都已许诺前去。不知公子可有意?”

卜金这人喜欢热闹,这种场合确实不会错过,大概是觉得自己不会参与,所以这两天没跟自己提过这事。

另一方面,文会一般都是主办方自掏腰包,再请上几名大儒镇场,这年月大儒控制舆论风评,士子文人为了博名声,自然想在大儒面前露脸,顺便泡妞吹牛,也乐意凑热闹。可以说,一场文会下来,主办方的开销是不菲,但有某某大儒某某才子过来的名声传出去,要是文会再有一些好作品流传,名声自然水涨船高,来日这些砸进去的钱也能够翻倍地赚回来。

柳月阁位于南市,接触的多半是商贾,估计也不认识几个大儒,请熟人的做法在市井中算是比较寻常的行为,但放到外面,其实有些小气,被人说成附庸风雅、东施效颦也说不定。

虽然不知道柳月阁为什么要做这种不伦不类的事,不过开文会意味着想要往高处走,有上进心,这对想要凭着柳月阁谋取利益的管佐来说也是好事,他想了想,找了个折中的说辞:“意向是有,不过去不了。”

“公子是担心前几日之事吗?公子宽心,姑娘言出必践,届时另设屏风、厢房,安排你与卜公子伍二公子一案,绝不会打搅了你的雅兴。”

黄鹂倒也不避讳投河的事,不过这事不挑明显得没诚意,真要邀请,这么一说反倒显得合情合理,有点掏心掏肺的意思。

路过甲五与自家围墙之间的小巷时,巷子另一头突然传来几个孩子的大呼小叫声。

两名八九岁大、梳着丱发的孩童背对着这边跑出了巷子,听对面遥遥传来属于四五个孩童的呼喊说话声,应该是昨日在门外玩闹的那几个孩子。

管佐望过去一眼,回过头直言不讳道:“不完全是这个原因。这两日还答应了人要去帮忙,虽说具体时间未定,与人有期,总要做到。”

“如此啊……”黄鹂嘀咕了一声,又说道:“可以晚点过来,必然有休息的时候。夫人说了,柳月阁此次文会看形势子时左右才结束……”

“黄姑娘里面请。”管佐打开院门,拿着锁与麻袋走进院子,“黄姑娘别再劝了。管某心意已决,劳烦黄姑娘带话,柳月阁这份恩情,管某记着,待他日得了机会再登门道谢。此时当真是去不了,也不敢过去给柳月阁添麻烦……柳月阁首次文会,管某也有一份礼物要送,若有可能,有些东西也希望唐夫人帮着解惑。”

“啊?礼物?”黄鹂站在院门口就不走了,此时一脸紧张:“管公子,奴家不收礼的,不敢做主此事……”

“不是贵重品,就是一首诗凑数,管某不写名字,拿出去也不会坏了柳月阁的声誉。”管佐望了好几眼,见黄鹂不动,疑惑道:“黄姑娘进来啊。”

“公子勿怪。”大概是怕管佐多想,黄鹂急忙道:“夫人有所教诲,我等倡优,另有迎客之事,若非买卖,不能随意进人家门……会给人带来晦气。奴家不进了,候在此处等公子。”

管佐愣了愣,连连说着“没事的,进来吧。”见小姑娘笑得腼腆而固执,有些气馁地说道:“黄姑娘稍等。”随后进了房间。

心中想着还有这等邪门的说法,不愧是谶纬流行的汉末,他走到床前几前跪坐下来,又从麻袋里掏出笔墨砚,一边磨墨一边想,片刻后,他横过一张一尺长半尺宽的子邑纸,从右到左写下《水调歌头》、《中秋》二首诗词,以及千古绝对“烟锁池塘柳”。

《水调歌头》选的自然是苏轼的名篇《明月几时有》,《水调歌头》中他也仅记得这首词。这词号称咏月词第一,为无数历史小说中的主角立下汗马功劳,不过此时管佐拿出来当然没有以此震慑群雄的意思。

而且,就算拿出来也震慑不了任何人。

如今他拥有了管佐的记忆,也基本熟悉汉时的读音,尝试过以汉时官话来读这些据说有格律之美的唐诗宋词,想要实现真正的年代感来。

然而唐诗之中有些诗词的韵律已经感受不到,宋词他甚至连韵律都找不到规律。譬如这首《水调歌头》,就感觉与后世一样读起来觉得美,但是那种比较深入的平仄韵律之美,他一个双科差生便是结合管佐的记忆都没法体会。

到得此时,他其实也意识到汉唐宋三个朝代的官话肯定有很大的偏差,想要推行标准的宋词已经是不可能了,就连与平仄有关的绝句都有难度。如今拿出《水调歌头》,是想着听听汉时会怎么唱这首词,此外,这起码算是一种新文体,如果唐夫人愿意,让柳月阁在文会上当做范文叫一帮客人效仿也是好事。汉时一直有同题作诗做赋的习惯,仿写之类的也不是新鲜事,就当开发新题材了。

《中秋》则是唐代司空图的五言绝句,这诗好记,以往其实也就粗读过一两遍,依照现在的角度来看,简直如白话一般简单,所以立刻就想起来了。

不过他前世就不知道绝句的规律,现阶段平仄都没有,当然也没搞头,就是按照寻常的诗作为礼物的。正好《静夜思》以四句诗的形式开了个头,想来到时候也有不少人开始写四句诗,这首诗拿出去不会显得高调。

而对联的前身就是骈文。骈文讲究对仗、声律,就是汉末开始流行起来的。柳月阁既然邀请的就是熟人,依照柳月阁的层次,客人中恐怕没几个能做到写出参杂骈文的辞赋来,估计柳月阁也不会自找麻烦让人做骈赋,他想着倒是可以对对子活跃一下气氛。

只是“烟锁池塘柳”这个绝对在后世始终找不到相应的下联,此时估计也会引起轰动,管佐想了想,又抽出一张纸,补充说明写《水调歌头》、《中秋》的用意,又特意写了针对“烟锁池塘柳”的简析,并提醒要谨慎使用这个上联,以免柳月阁出现不必要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