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珍抬手扶了他一把,哭笑不得道:“一旬未见,何止生分。避实就虚,静言庸违,若非为师知晓些许真相,当真被你这竖子给骗了。”随后敛了敛容,微笑道:“原是想叫你直说,既然如此遮遮掩掩,便是为师胡诌已告知宋五业亦不过问分毫。不得已,只得以上欺下了。”
习珍拿过竹简与竹册,拱手笑道:“请管公子就两日前石桥边之言为为师解惑,若能谈谈木札之上的字,何谓肥皂、蜡烛,便更好了。”
管佐瞪大了眼睛,便也猜到肯定是当时跟乐燕的对话让田辅的准媳妇听到了,此时急忙按下习珍的双手,呐呐道:“老师,这事……还有多少人知道?”
习珍表情一滞,像是没想到管佐这么快坦白,随后舒展出一个复杂难言的笑容,“当真是你?你一人?”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管佐迟疑道:“老师信吗?”
如豆火光轻轻摇曳。
回应声没有响起,只有一道粗重的呼吸声持续了片刻。
……
火光照得正堂明晃晃的,房间里说笑聊天声不绝,气氛欢畅。
之前排席位案几的时候,考虑到管家的正堂没有屏风遮挡后门不够大气,主席坐北朝南、客席分列两边空间也不够,所以将主座摆在了正堂靠东墙的位置,客席按照南北方位分列两边。
汉时君子以左为尊,用兵则贵右,于是习珍习宏罗铁三位稀客都坐在靠南的席位上,卜金要招待习珍,也坐在这边,就挨着罗铁坐在席末。李条、田辅田陵父子、李并、李丘则坐在靠北的一侧。
田家父子原本拼着一张席位案几,李条、李并、李丘各有席位,此时先前坐在东厢的三女也已经被田陵卜金叫了过来,因为案几不够,李丘便挪了菜肴跟李并合并一席,三女并肩跪坐在靠北一侧的席末案几上。
众人坐了有一段时间,酒意正酣,李并之前就贪杯多喝了一点,这时似乎有些醉了,便失口说了今早得知的秋分之夜即将见刘表的事,一帮男人便也开始针对此事叽叽喳喳。
罗彩看了片刻,对于这种场面有些无奈。
她能感觉到在李并打开这个话题之后,气氛是更热烈了,但坐在最左边案几旁的李条与坐在身边右侧的乐燕却显得沉默了很多。
田辅虽然竭力维持两边的平衡,还问了李条昔日当兵时见过包括刘表在内的哪些大人物,然而双方身份背景到底有差异,想要徒然之间让完全是市井出身的李条乐燕接受李并等人能够接触到这样的层次,显然是不可能的,于是就有些反客为主,将帮着管佐招待他们的李条乐燕都冷落了的感觉。
真是一群无礼之人……
年轻女子暗暗焦急,望了眼此时被卜金勾着肩的罗铁,见罗铁面红耳赤、两眼水润,说得起劲,俨然酒意上来不管不顾,当真有心当着李条乐燕的面表明身份,好好提醒一番这位兄长的心腹书童此行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不过事实上之前乐燕李条来到管佐家门口,习珍罗铁等人表露家门,罗彩便已经感觉到两人有些拘谨。
此后本着打探真相、与管佐进一步合作的心态,习珍告知二人想请乐燕去五业曹那边酒楼帮忙,决定把“永正”的招牌送给乐燕,乃至想让李条乐燕在造纸作坊中参一份获得一些好处,两人同意下来,高兴的同时便更有些拘谨了。
不管是叫卜金,还是此后李条陪着众人喝酒,乐燕陪着她与昙儿坐在灶台、坐在东厢,都能感觉到李条乐燕掩不住的拘谨,到得此时李并暴露要见刘表,想来二人都快自卑到无地自容了。
年轻女子有些暗恼自己怎么会同意让乐燕坐在最外侧。她不是见人都能说上几句的个性,脱去姑娘的身份,如今也有处处被缚住了手脚的感觉。原本昙儿虽然也是内敛的性子,到底在为人处世上比她强一些,也能缓解乐燕的沉默,此时倒好,弄得她好生尴尬。
罗彩望了眼前门,公佐兄进去有两刻了呢,怎么还不出来……
她正想着,就听李并突然一拍案几:“那竖子!老夫得此名声,前夜想了许久,方才下定决心收他为义子,好叫他继承我的衣钵家业!又不是让他改弦更张就姓李了!他却是拒绝的爽快……依照老夫今日名声,不知多少人会求着老夫如此……管佐这竖子,这鸟厮……”
李丘在旁挪了一下碗盘,扶着李并无奈道:“世伯,你醉了。方才看了牌位,你都说再不冒犯仲匡兄家讳,怎……”
李并瞪眼道:“老夫便是醉了!那又如何?你奈我何!”
田辅凑过去劝慰几句,老掌柜摆摆手,打了几个嗝,揉着太阳穴道:“老夫功成名遂,想要个儿子怎么了?今日这等基业皆因他而起,他受得起!他管氏不过如此家底,为何敢拒绝老夫拳拳之心?”
“国盛啊!为兄今日也不怕你笑话……”李并指了指对面的习宏,“公达……还有子坚,你二人也听着,好叫大宗罗三爷知晓……自打来了罗氏,我原就只有两件事想做。其一为功成名遂,其二便是功成名遂后攀龙附凤,让我那不成器的孩儿娶了三位姑娘中的一个,不曾想……一事无成,我那可怜的孩儿还,还夭折了,婆娘亦叫瘟疫害死,唉……”
罗彩愣了愣,就听田辅正色道:“李兄慎言!慎言!”
罗铁指了指她与昙儿,“对,李伯慎言!姑娘,姑娘可在……”
“不过就是两个丫鬟,纵使姑娘在此,我亦敢说!”
罗彩正凝望似乎有些醉了的罗铁,随即望向李并心中讶然,这到底醉没醉啊?
“如今,如今便想再有个义子……与三位姑娘可有缘分,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老夫不才,只能从旁策应,多与三位姑娘说说与她们相配之人。人啊,说多了会厌……她们便看不上那些高门公子了。兴许,兴许便看上老夫将来的义子了,哈哈……”
罗彩抿了抿嘴,虽然不知道李并这话到底是真是假,但此时听着这些解释,突然觉得李并虽然有些蛮不讲理,倒也挺单纯的。
管公子吗?商贾呢……
她想着,对于自己突然冒出这种考虑的想法有些愧疚,急忙放下这些念头。
“不曾想这竖子,这竖子了却我功成名遂之事,竟是无意老夫……良苦用心。时不我待,再寻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找到逞心如意的义子,三位姑娘也定要嫁人,留给老夫攀附的机会不多了。”
“李伯你切莫一叶障目!”罗铁在卜金搀扶之下颤巍巍地站起来,踉跄着走到前门看了一眼,回过身,抖袖拱手道:“既然李伯有肺腑之言,罗某亦有!实不相瞒,罗某虽一介仓头,实则心中多有不服!罗某随小宗苦学许……嗝,许久!而今却仅挂职纸坊,行监察之责……纸坊诸事全由管公子掌管!”
罗铁晃了晃身子,眼眸望过来眨了几下,罗彩恍惚了一下,才发现罗铁没醉,此时显然是不想再等习珍的信号,趁着话题打算直奔主题了。
先前坐在这里等管佐醒过来的时候,众人其实已经将纸坊的安排告知了李条、卜金与乐燕,说的就是罗家出人行监管之责,管佐以掌柜的身份操持造纸作坊的日常运作与纸张研发、阳文雕刻,习珍还补充了让卜金、管扶、李条也过去帮助管佐。
当然,这事是基于管佐就是原作者的前提下,如果管佐当真就是给李白王羲之帮忙的,就是罗铁主管造纸作坊了。因为事情没有头绪,以防习珍也问不出什么,罗家家主就派罗铁来此激将,看看能不能打探出一些线索。
此时罗彩虽然觉得父亲的做法有些不妥,但同样期待地朝着西厢方向上的门棂瞥了一眼,就听罗铁掷地有声道:“诸公明鉴!我罗氏能人辈出,客僮仓头之中亦不乏有才有志之士!此等要务,今日便是给三弟四弟,乃至弟、九弟你二人,我绝不多言!”
“然则管公子……”罗铁朝脸色有些冷下来的乐燕李条拱了拱手,望向尴尬不已的卜金笑道:“恕罗某无礼!此人一旬之前尚投过河!这两日凭着,凭着楷书招摇撞骗……”
“二哥!二哥醉了,真的醉了!”李丘急急忙忙跑向罗铁,田陵与田辅眼神交流一下,也急忙起身,“二兄慎言!”
“慎言什么!我今日本就是来下战书的!”罗铁握住卜金的臂膀,晃着身子朝外大喊道:“卜兄你说!他便是一时得了好运,有大儒看重,些许品质就在端木堂、就义堂中得了不少便宜……纵然投河之事都能既往不咎……”
卜金干笑道:“罗兄,你醉了,真的醉了……”
“没醉!罗某日食五斗,些许酒量怎会醉……凭什么!德行罗某自认不差!造纸一事,罗某亦未必比他差!再说的无礼些,他比哪样比的过我?便是连你也比不上!为何要让他管作坊,你打下手,我在旁策应?他何德……嗝,何能!”
“哐!”的一声,罗彩正看着西厢方向,被身前突然弹了一下的案几吓了一跳,与此同时,两声“住口!”震得她耳膜发麻。
李并乐燕同时喊了一声。
乐燕还站了起来,火光中那长了稀疏雀斑的小脸有些畏畏缩缩地颤动着,目光却极其坚定,“请你出去!此乃我仲匡兄家!你这般失礼就比不上我仲匡兄!你就是自以为是罢了!你懂什么!我仲匡兄比你强千倍万倍!你……”
“小燕,不要说了……再说就中了这帮无良之人的激将法。”门外突然有属于管佐的淡笑声传来,罗彩望过去,就见两道身影隔着门自黑暗中走出来。
正堂内诸多疑惑、审视的目光中,那短衣长裤、衣着简朴的年轻男子笑容淡然,不复先前面见习珍时的拘谨,当先迈进房间。
身后跟随的习珍却毫无之前的从容姿态,此时魂不守舍,心情复杂地拍了拍罗铁的肩膀,“子坚,既然醉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罗彩扶着案几缓缓站起,纤细双手暗自捏拳。
与田叔昨日一般无二的神色……
莫非……
年轻女子突然心跳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