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时候倒也没必要直接跟罗铁较真……
他想着,望向习珍。
先前在西厢已经顺着习珍的疑惑“坦白”自己投河之时一阵顿悟才有了楷书、拼音、印刷术等等这些新奇的东西与想法,看得出来,习珍对于他的“肺腑之言”充满了质疑,但此时师徒的情分算是进一步加深了,想来习珍不会看着他被这么刁难。
果不其然,在管佐望过去后,习珍微微复杂地笑了笑,走过去伸手抚上眯眼假寐的罗铁后背,柔声道:“子坚,打探户籍之事有失体统,非君子所为,休要再提。至于叫小佐掌管作坊,亦有诸多考虑。并非如你想的这般简单。你护主心切,此心可嘉,这些话,我亦会禀报罗世叔,叫他知晓你的忠义。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如何?”
“对啊,子坚,忙了一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小八,阿陵,你二人送子坚回去。”田辅附和一声,李丘田陵急忙凑向罗铁开始劝说“二哥回去睡吧……”之类的云云。
李并嚷嚷着:“尚未请罪,怎能叫他回去?”又在田辅的劝慰下不服气地碎碎念起来。
罗铁抬手摆了两下,额头枕着手臂,看上去是真的困了,含糊其辞、有气无力地说道:“习大先生,罗某以为该比试比试。便以此次造纸作坊为题,论如何经营打点。商贾事虽不比六经难,亦……亦不简单。待得管公子坐上掌柜之位,一切晚矣。有此比试,亦可……亦可……”
田陵、李丘搀扶之下,罗铁揉了揉脸,深吸着气慢慢坐正身子,揉着眼睛道:“亦可作为依据。便似五业曹秋试一般,来日凭着论说,便可知管公子天赋如何,眼光优劣,他日亦能温故知新,择善而从,不善改之。”
“纸上谈兵有何用!今日若遂了你的意,大宗颜面何在?我等助纣为虐,来日谁说,我等都要遂意来忤逆大宗?岂有此理!”李并推了把田辅:“别叫他再说醉酒疯言!劝他回去!小八小九,你二人把他架出去!”
李并说着,朝管佐向主座比划了两下,“仲匡,你也坐!先吃点东西。公佐,你师徒二人另寻时日叙旧吧,叫仲匡先吃些东西。”又朝站起身的罗彩、乐燕、昙儿指了指,“快!劳烦三位姑娘将仲匡的晚食端过来吧。昙儿,你再熬点姜汤,是该醒醒酒了。我等要谈正事!”
李并一说,众人便也开始反应过来,劝罗铁离开的开始又拉又劝,罗彩、乐燕、昙儿则举着油灯出门去准备东西,卜金望了一会儿田辅、李丘、田陵劝说罗铁,片刻后出门给三女帮忙去了,管佐则站在正堂门口,此时清醒地意识到家中是第一次来这么多人,很多人他甚至不算亲近,一时间倒是有些不知所措,拿不出主人家该有的姿态来。
没过多久,罗铁被李丘、田陵生拉硬拽地架到了管家院门口。
田辅等人好说歹说,将不服气的罗铁劝得安分过来。不久之后,田辅李并向李丘田陵嘱咐两句,与管佐一同将兄弟三人送出了院门。
三兄弟在视野较暗的街道上走了几步,由李丘、田陵扶着的罗铁抬袖擦了一把脸,喘着粗气,低声问道:“小九,你怎么看?”
田陵“嗯?”了一声。
“习大先生方才那神态,莫非……小翠说的是真的?”
“二哥,你说什么呢……你不要说酒话了……”
“瞒着小八作甚?田叔也说此事只需瞒着李伯,以小八的稳妥,必定不会乱传。”
“……你二人在说什么?”李丘狐疑地开口,罗铁解释了两句此行的目的,随后田陵也干笑着解释起来,不久之后,三人依次走过前门紧闭的甲六、甲七户,顺着拐角拐到甲七户与甲八户之间的街道上。
罗铁掩嘴打了几个嗝,说道:“大抵便是如此,我今日便是来激将。不想习大先生似是告知了管公子,故而管公子点破了此事……怪就怪在习大先生,他那神色定是与小翠所说之事有关,兴许……那几位大贤之事当真另有内情。然则我说了如此之多,他竟再无提点,只叫我等回来……”
“二哥当真没醉啊……我说呢,方才习大先生的表情如此怪异,还有这等事……”李丘说着,周围有居民窸窸窣窣的聊天声,远处还有人群哈哈大笑,前方二十几米开外,一辆宽大的厢式马车裹挟着火光,朝着这边慢悠悠地开过来。
那厢式马车的车头坐着两名中年男子,其中一名车夫持着火把,另一名车夫则拉着缰绳晃着马鞭。
随着车轮马蹄声渐近,有模糊的说笑声从车厢传过来,片刻之后,持火把的车夫望着这边侧过头,隔着门帘朝着车厢内说着什么。
田陵说道:“待得爹回来,我等再问吧。如今暂且去就义堂小坐……”
“可……”罗铁忽然停下脚步,肃声道:“我不甘心!”
田陵与李丘也停下脚步,马车渐行渐近,微弱的火光打在罗铁的脸上,那清秀儒雅的脸此时带着一丝阴郁,“我说心里话,此次我已和管公子为敌,异日当真能再去作坊监管管公子?便是监管,又有何乐趣?”
车轮碾过一个小坑,“哐当”响了一声,马车颠了一下,已经距离三人不超过五米,光亮之中,罗铁的眼眸随之明亮,面容严肃:“自从我成了书童,就有人告诉我,有朝一日,我会替罗氏打理商铺田地,监管诸多掌柜……我自小刻苦,不曾想大……公子他一心六经,无心接管家业。时至今日,你等都有业可继,独留我一人大志难弘……此次我本是奉命行事,依照家规,亦不该有逾礼之举——然则,当真就这么走了?”
除了罗铁的声音,周围再无特别响亮的人声。
也不知道怎么了,随着马车接近,马车上却无人开口。
那两名中年车夫目光打量过来,李丘望过去,感觉模样有些眼熟,想了想,也不知是因为喝酒还是没太多印象,想不起来,便又回头望向罗铁。
“为何不能痛痛快快比试一次?不论成败,我只求有人看到我于商贾事上的本事!此次管公子能继任纸坊掌柜,虽有其他缘由,亦是因同样的纸坊还会有不少!我与其在此监管工人,不如也谋一个掌柜之职?连管公子都能当,我有何不可?”
罗铁有些激动的话语中,马车与他们相遇,随后光亮与马车一起向南而去,罗铁还在肆无忌惮地说道:“虽说族中能人不少,此次明公命我来此,定有隐情,有志者事竟成,兴许……我便成功了呢?田叔在我这等年纪,也已身兼要职了。不成便继续跟随大公子啊……此事,你二人以为可行吗?”
“二哥,算了吧……大宗一向不喜有人逾矩,此次尚有习氏参与,不要节外生枝了。你为我爹想想……要是你办砸了……先回去洗漱一番睡一觉,明日再说这些可好?”
光亮从三人身上慢慢剥离,田陵勾住了罗铁的肩膀,推着罗铁往北方走,罗铁迈开脚步,垂着头,声音在黑暗中有些低沉:“说的也是……”
话音刚落,马车在三人后方五六米开外的位置停了下来,有人从马车小窗口——也就是车戻探出头来,啐骂道:“田九两,你个软蛋!说的什么话!子坚,你回来!既然遇到了,随叔父再过去一趟,就当替叔父帮忙!莫要怕事!”
那嗓音属于一名中年男子,颇为浑厚,话语亲密,语调却极其不满。
也是那声音响起的瞬间,李丘忽然眉头一蹙,下一刻,快步跑向马车,喊道:“三叔,你怎会来此?你来此作甚?”
视野之中,车头左侧持着火把的车夫跳下马车,有人紧随其后自车厢内出来。
随着三名中年男子与一名年轻男子先后从车厢内跳下来,其中夹杂着“我带二位掌柜与伍大公子过去找你世伯”的回应声,李丘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起来。
与此同时,那跳下马车的年轻男子此时正了正头上的一梁进贤冠,掸了掸身上的刺绣褈褣,又调整了一下腰间玉佩的系带,朝靠近的李丘三人拱了拱手,嘴角却微微弯起,眼眸斜视东方,表情戏谑,赫然便是这两日风头正盛的伍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