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六章 一错再错(2 / 2)汉贾首页

李和苦笑道:“端木堂李掌柜放出话来要收此人为义子,岂是有假?又岂会薄待?”

伍善“哦?”了一声,“你方才还同意子方之计,以为此人无名小卒,怎不将李掌柜有意收义子的事思量进去?别到时我等的人出手了,反因李掌柜帮衬管二郎,与罗氏的客僮打起来了。”

“管二郎是无名小卒已是你我都知晓的事,还需要思量进去?老田李兄与习家二位先生在此,他便亦在青云之上?还不是无名小卒!”

李和脸色有些不耐烦,又语调微沉道:“良禽择木而栖,这树还分枝杈。能得见刘荆州,往后我这李兄已是罗氏名宿,并非仅是三叔公麾下之人了。你若是他,得知自己有望功成名就,又自知此前冒犯了大宗,冒犯了这个能叫你功成名就的人,你可会想着尽力弥补?”

“我李兄虽性情中人,能常坐端木堂掌柜之位,岂是等闲之辈,你说他这么快定下收义子,送东西,用意何在?当真是欣赏管佐一个投过河的无名小卒?何其荒唐……莫说李兄了,就观那碓病秃顶之人精神容色,便知这群人聊不到一处,鸠居鹊巢各聊自己的罢了。便是掩人耳目。”

碓病是这年月对驼背的称呼,此时李和说的碓病秃顶之人,自然是李条。

伍壹在旁听着,感觉受到很大启发,便见李和脸色微沉地说道:“我与李兄虽非亲兄弟,十几年共事之情是有的。他已前途无阻,不带上我,尚在情理之中,但若仅为区区一个少年,强说义子,当真要不顾我的颜面与我反目,便是欺我,我到时自然也不讲情面了。”

李和说着,朝着伍遵、伍善拱了拱手,“元思、承业,李某肺腑之言,此次争端虽杂着李某脸面之争,实是有诸多利害。虽说三叔公掌管南市众多罗氏家业,真起了纷争,压不下去,就可能生出乱事来。你伍家与我等是有买卖来往,到底是外人,于此事上避开一些就好,不见得要分出亲疏来。先前是我思虑不周,此事你等不若能避则避……”

“叔孝兄此言差矣!”伍遵握住李和的臂膀,打断道:“不必多言!你我相交乃私情,我帮你也是私情,无关伍家。”

伍壹难得见伍遵与人交际,此时看着伍遵容色真挚,见李和被感动了,心中倒也觉得有趣。

众人正说着,田辅、李并、习珍走了出来。

此时正堂内要保持安静,管佐虽行为古怪,众人却也不敢靠近打扰了管佐的思绪,再加上李并喝了点姜汤也觉得胸闷气燥,由李并引导,三人索性出来透透气,顺便聊天解闷。

李并刚走院门便问道:“元思啊,近来自华容运正宗的鲂鱼过来可还容易?水贼可又复起猖獗?”

鲂鱼之中以南郡华容县南侧云梦泽之中的鲂鱼为最,这是此时荆襄地区的共识,也有鱼苗漏到汉水的,在江夏郡鄂县形成鱼群,所以又以鄂州鲂鱼为第二。

但秋收时节,江夏郡那边需要防备孙权侵扰,商运受限严重,运费也是高昂,舍近求远从那边运货过来显然不现实。这时候又照例会有贼匪冒头打劫粮草,就近的华容县那片区域倚着云梦泽,往常便有盗匪利用云梦泽的地形躲避官府,所以在寻常人的印象中,那边治安也不太好。

伍家主营客商,麾下客僮雇工散布整个荆州,又有诸多关系网,即便一时之间不知道华容那边的具体情况,打听起来也不困难,伍遵便道:“近来忙着秋收事务,不曾留意华容,李兄等上几日如何?若是不急,等上十天半月,几百斤的华容鲂我亲自送到府上。”

李并捋须笑道:“如此甚好,我便要一百条活鲂鱼,到时花了多少钱,只管与我说。你莫欺为兄不知鱼价便好。”

“习大先生在此,李兄如此戏言诋毁,我可恼了!”伍遵佯怒道,随即讪笑,“你我谈钱也不必。伍某丑人学西施,学着士人也爱弄字书。年初时,亚圣张昶病逝,章草一脉折损了一员大家,善书者无不哀痛……”

李并在伍遵一开始开口时脸色还微微不耐,听到“张昶”,随即表情肃然,习珍也敛了敛容。

章草是张芝所创“一笔书”——即“今草”的前身,不同于今草一笔而就、字与字相连,章草保留隶书笔法的大概框架,上下字基本分开不相连。

章草在今草创出来之后,就逐渐受到冷落,当世文坛公认的章草名家也几乎少有,“草圣”张芝死后,张芝的弟弟张昶可以说是章草的泰山北斗,其次就是曹操。

时下流行谶纬封号,把人神化、封圣也是常有,张芝就有“草圣”的称号,张昶则号“亚圣”。这种说法一般多见于书法界与商界,书法界是真的尊重,商界则是为了赋予物品属性,哄抬相关物什的物价。

年初时,张昶病死的消息已经传开,他的死对书法界乃至文人界都是一大损失,所以此时明知伍遵又有讨要书法之意,李并虽然不耐烦,还是脸色庄重表示对张昶的敬重。

此时文人重视书法,孔子又提倡对死者有敬畏之心,习珍闻言自然也不敢怠慢。

“伍某亦甚为痛惜,托人想买他所刻的《西岳华山堂阙碑铭当传家宝,可惜为时已晚。如今拓本尽皆无影,碑文自有朝廷庇护,再想拓下来也无可能了。当初梁鹄、邯郸淳二位大家有感而发,亦有章草从五业曹流出来。可惜伍某无缘得见。”

伍遵脸色沉痛,“不曾拥有大家真迹,伍某心中甚憾。此番李兄以楷书另立山头,于书法一道可谓承前启后,乃书者之福音,少不得成为青史人物。伍某有幸结交,不求留名青史,但求李兄此生亲手为伍某写上一副字帖,无论何等书法都行,便是不能,替伍某觅得梁大家、邯郸大家的真迹,令我伍家得大家墨宝陶冶庇荫,亦是伍某之福报。伍某必重金答谢,往后结草衔环以报!还望李兄……呵呵,不吝相助。”

李并表情不悦,也不知在想什么,厉声道:“伍元思,老夫实话与你说,再过几日,老夫还在不在端木堂全看老夫兴致。区区送鱼之情,你不做自有别人接手,不过买卖耳。若再借机说些不中听的话,休怪老夫不念情分!”

伍遵慌忙道歉,田辅李和伍善也帮着解释,李并却冷哼一声,“道不同,不相为谋!”又回去正堂。

田辅、习珍倒是没跟过去,见伍遵表情讪然,气氛尴尬,习珍沉声道:“恕习某无礼,我劝伍兄暂且不要打探二位张公的墨宝了。我这两日得到消息,二位张公之弟武威太守张猛,七月造反攻杀了雍州刺史邯郸商,后为州兵围困,自焚于城墙上。而今张氏一族恐受张猛污名所累,藏二张公墨宝,恐为歹人攻讦陷害。”

“造反?千真万确?”伍遵问道,表情与田辅等人一样有些凝重,习珍点头说道:“七月的事,几家人近来都得到消息了,除却雍州来人,尚有许昌邸报,不似作伪。”

这种消息就比较私密了,习珍这番提点可谓有心,伍遵便也郑重感谢。

随后众人少不得唏嘘一番,毕竟张氏三兄弟都是“凉州三明”之一张奂的儿子,三兄弟前二位都是名门大家,最后却因为张猛落得反贼家属的下场,也是家门不幸了。

话题进行到一半,李和朝田辅问道:“老田,方才那姑娘捧了一合木笈,为谁准备的?”

田辅瞥了眼习珍,表情深沉:“二郎要的。”

李和眉头一挑,点头“哦”了一声,没再问什么。

伍壹表情一凛,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他等了片刻,没等来李和再问“管佐为什么要竹册”之类的话,心中着急,随后便也意识到田辅其实说不出什么来,有心进去正堂一看,却又觉得不该过于迫切,便只能留在原地干着急。

此后伍遵等人便也知道习宏在正堂负责监考,田辅、习珍是为了保持正堂内的安静出来聊天的。在场的人圈子不同,其实也没有太多的话题,不过好歹都善交际,眼见也是有的,于是基于雍州战乱这个话题谈一谈世道,又说起荆州各郡的局势,也不无聊。

不久之后,正堂内,李丘停笔悬于十片竹简写满了九片的竹册之上,侧目望了眼左手边写完的三卷竹册,又望向右手边。

见邻座罗铁埋头书写,管佐坐于主座上正在停笔思考,李丘吹了吹竹册上的墨迹,等墨迹干了之后,把竹册卷起,朝对面的习宏指了指案几,在习宏点头之后,起身拱手,朝着前门退出正堂。

田陵随即也放下手中毛笔,把三卷竹简卷起放在案几中央,朝习宏拱手后快步走了出去。

李并正与习宏、李条并席而坐,望着两张案几上的竹册,刚作势要起身,习宏低声说道:“李兄少安,完试再看不迟。”

李并悻悻地坐了下去,望向主座,见管佐望过来,刚准备使眼色询问,就见管佐又低头奋笔疾书,老人挑了几下眉头,一脸枯燥。

此时管佐的案几上,包括在写的竹册在内,一共摊了六卷竹册,罗铁的案几上则有一卷竹册摊开来,四卷写完的竹册叠在一旁,两人的案几中间,尚有一个打开的木笈内叠着一摞由十卷空白竹册组成的四层高的书册堆。

这边李丘、田陵走出院门,田陵李和等人便围了上来。

李和朝着李丘笑问道:“你二人写得如何?可否告知为叔?”

李丘微笑道:“就不献丑了,三叔届时就知道了。”

田陵干笑着点头附和,挠着后脑勺朝田辅说道:“爹,我有些乏了,先回去沐浴更衣?届时再带几件衣服过来给二位先生御寒。我看二位先生今夜要久留南市。市门一关,再走不易,可要安置几间客房?”

毕竟是秋夜,夜色渐深,微风一起,便叫人觉得寒了。

此时离比试开始已然过去两刻左右,看月色已入戌时,即后世的点左右。一般情况下,等到戌时结束,即后世十点左右,进入这时称为“入定”的亥时,市门也就关了。

不过田辅知道田陵这表情,明显是比试表现的不好,在以其他形式弥补,便也不耐烦地挥手道:“客房不必了。沐浴更衣后先招呼你罗永叔等人准备马车。你再带几件新衣服过来。小,你可要过去歇……”

李丘摇摇头:“我便不去了,陪着二哥。”

“也好。”田辅点点头,望向田陵,田陵朝众人拱手告辞,独自顺着街道往西跑了。

这边李和又问道:“子坚与管公子写得如何了?”

伍壹随即侧耳,目视着卜金走出来,就听李丘语调怪异,“我出来时二哥已写到第五卷了,仲匡在写第六卷。”

伍壹眉头微皱。

“写到第六卷了?”习珍表情讶然,沉吟片刻,微笑道:“我观子坚言辞精简,不杂口语。能写五卷,大体是平日好学而日参省乎己。小佐以口语取巧,虽有六卷,单论此事,反落了下乘。”

习珍说得客观,伍壹想了想,觉得习珍的立场毫无偏袒,心中暗自幸灾乐祸:管佐啊管佐,想你再取巧,没有真才实学与家世背景,又如何能得人袒护?徒劳无功耳。

他此时也感觉管佐之前提出不当掌柜是在以退为进了,写这么多卷,肯定就是为了碰运气,便暗自鄙夷,又一想,照着这个形式下去,自己刚才出来时抬举的话反倒讽刺了管佐,便也心中暗爽。

伍遵望了眼李和,笑道:“习大先生,管家贤侄若不想当掌柜,不会写那么多卷。此番想是以退为进另有所图。你是他的老师,可否说上一二。他在五业曹时,平日试论写得可还精妙?善于见微亦或大略?”

习珍一怔,思索片刻后笑道:“小佐守正笃实,以忠孝见长。此次论商,非平日所授,难有定论。”说完后表情微微凝滞,似有惭愧汗颜之意。

这话换而言之,是说管佐在见微与大略上都没什么建树,就是恪守正道忠厚老实,这是五业曹已经用烂了的评语,伍壹便也暗自发笑,随后察觉习珍表情微异,猜着习珍因为被称为管佐的老师而不悦,心中更是大定。

他想着这次管佐与罗氏联合的事习珍绝对知道,此时毫无偏袒,更有尴尬之意,绝对是要跟管佐撇清关系的表现,变向也证实自己的猜测都是对的。

“子坚当初被看重,也以忠孝见长。不过他守正出奇,多有奇思,又能顾得周全,能成大公子身边书童,确是才学出众,人心所向。”李和说着,望向李丘,微笑道:“阿丘能见微,九两……小九田陵识大体,与此二子相比,子坚确是二者兼得,有良才之相。此次比试,绿叶衬红花了。”

九两是田陵乳名,之前是气急出口,这时考虑到田陵已经成年,李和便也改口,田辅随即替田陵谦虚几句,想着这话题再说下去,有诋毁管佐变向让习珍出丑的意味,刚想把话题往其他的地方引,罗铁从院门迈步出来。

此时罗铁表情从容,意气风发,李和便也笑着问道:“子坚如此容色,莫非已稳操胜券?”

罗铁朝着众人自信一笑,朗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