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艺术家!”艺术家仍然不抬头,回答的声音却大了一点:“我是艺术家!”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一遍,他终于抬起了头,两只眼睛亮亮地看着班江,同时双手拿起素描本,给班江展示他刚才画的画——
混乱的线条,不成系统的人物器官,散乱地遍布在已经泛黄发皱的纸张上。说是不成系统的人物器官,是因为班江能够仅凭那几点和那几根线条,勉强联想出:噢,那是一双乌黑的、没有眼白的眼睛,眼睛下是人的两条腿;两条腿的中间有一只手,这手像是右手,手掌小小的,像是小孩子的手,手上还有一些液体状的东西;还有一个无头无腿只有一截身躯的部位,远远地躺在这些部位的另一边。
班江看着头皮发麻。
班江重新看向这个艺术家,突然觉得这个艺术家纵使在灿烂笑着,但那笑容也实在是瘆人。
他连后背都开始发麻了。
“白井革说,在孤儿院里的人,出不去;在孤儿院外的人,进不来。”艺术家还是咧着嘴的样子。他一边吃吃笑着,一边紧紧盯着班江的脸,继续说道:“顾尧飞说,那个暗室和孤儿院一样,像一个永远不会被打开的盒子,但她知道,盒子外面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她。”
“——在监视着我们。”艺术家突然把头转向门旁边的那扇透明的单面窗户,极力张大着眼睛,死死盯着那边——“这里也是,你们也在监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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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硬生生被白井革和顾尧飞他们打断了。”班子茜的办公室里,班子茜戴上了她那副无框的金丝眼镜,认真看着手里的那张艺术家的画,头也不抬地对同样在办公室里的班江和王一其说道:“或者说,是硬生生把原本想继续说话的周恒拉了回去,把那位艺术家给推出来,艺术家是他们的传声筒。”
“他们在向我们传达一个信息:他们知道我们在看着周恒……但他们并没有让我们别看了。”
“但他们也没有说周恒在孤儿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班江丧气地说道,“我总觉得他们在阻止我们去治疗周恒。”
“因为我们没有明说我们正在治疗周恒。”班子茜对着他们招手,示意他们过来,“并且,他们其实已经把周恒在孤儿院经历过的那些不好的事情告诉我们了。”
“啊?”班江瞪着眼睛,看着自己的姐姐:“哪里有说?我在现场我怎么没听到?”
“他们没说,”班子茜把艺术家的画放到他们面前,“他们让艺术家画了出来。”
班江还是瞪着眼睛:“……我只能看出来艺术家这画画得不怎么样……”
倒是一旁的王一其全神贯注地看了这幅画很久,越看,脸上的神情就越凝重。
班子茜叹了口气,对王一其说道:“其实周恒在孤儿院的经历,我们猜也是能猜得出来的,只是这一次,有证据可以证明我们的猜测。”
王一其并不答话,但放在桌子上的双手已经慢慢地握成拳头。
班江拿起那幅画,端详了好一会儿后,还是觉得没有眉目。刚想把画放下,让班子茜解释一下的时候,他却忽然灵光一闪。班江重新拿起画,不自觉地眯细了眼睛,更为仔细地开始打量这幅画。
“那个看起来很小的手,是小孩子的手,这里应该就是周恒的手。”班子茜看着仍然认真看着画的班江,慢慢开口道:“手在两条腿的中间,手上还有液体的样子……这个应该很容易能看得出来。在两条腿的上方,有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再结合艺术家最后和你说的‘监视’,可以推断出来,这双眼的主人——应该就是林胡月,她一直在监视着他,甚至还包括其他孩子。以及,在离这个场合远远的地方,只有一个躯干在那儿躺着,没有四肢,也没有头,这个场景传达出来的意思比较抽象,大意就是,周恒因为林院长让他做的那些事,让他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厌恶感,所以要把身体从那个场景中摘出来。整张画都没看到头,头代表着人的头脑,一般隐喻着人的意识,我们的行为大多是由我们的头脑和意识去指挥。艺术家在这幅画里,没有把头画出来,或许就是因为当时的周恒,已经完全把自己的意识屏蔽掉,转而交给他分裂出来的其他人格,也就是小志。”
“王队说周恒是六岁的时候来到养父母家的,那在六岁以前的时光,周恒应该都是在孤儿院里度过的。在孤儿院里,他能接触到的女性权威就是林院长,林院长或许已经被周恒看做是他的母亲,而他和林院长之间还是一个一元关系的模式,周恒能接触到的、看到的全世界,只能是林院长,所以他其实早就接受了林院长对他做的那些事情,同时觉得并无不妥。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周恒个体的发展却受到了林院长的粗暴抑制,他对自己的一切事情都没办法自己说了算,就好比说他失去了对自己身体和意识的控制。就像林院长对他的侵扰,他会发自内心地想要反抗,却反抗无果,所以他只能把身体和头脑都抛弃了,这是他能为自己争取到的最后、也是唯一一点自主性。”
班子茜说完最后一句后,办公室里就陷入了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仿佛站在办公室里的三个人都同时忘了呼吸。从窗外终于吹入一丝若有若无的风,却是这丝若有若无的小风,撩过班江拿在手里的画,仅有的一点声响,便是来自这张既泛着黄又发着皱的纸张。
班子茜率先打破这片寂静。她拿起书桌上的一杯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随即,她把杯子放下,对班江和王一其他们说道:“我认为他们……就是周恒的那些人格,他们已经知道我们是在帮助他们了,并且他们也没有很抗拒我们,所以是时候由我来告诉他们,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及我和我的团队具体会如何帮助他们。”
“那小志和周恒他们口中的那个妈妈呢?”班江问道,“还有,有一大部分的人格都声称是白井革的人格,他们都不愿意承认周恒才是本体,那我们要治疗的,是周恒,还是白井革……”
“从始至终,都是周恒。”班子茜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肯定地对班江说道:“我们要帮助的,从来都是周恒。不要被他牵着走,白井革是由周恒创造出来的,剩下的那些人格,也全是由周恒创造出来的。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名副其实是个艺术家。”
“一个善于创造角色、善于隐藏自我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