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脾气好善忍耐,挨了打不辩,受了罚不争,主上严苛的教诲足令人毛骨悚然,于她却稀松寻常,十年来无数次伤痕累累,只轻淡出口一声无事。
便是这样一个让人心疼的孩子却屡经磨难,身心挫折,性子也日渐压抑,莫娘暗忖命运不公,握住她的手喃喃说:“丫头,我别无所求,只求你快些醒来吧。”
澹风隙过窗子,悄然吹动了她的发梢,两扇羽睫颤抖一下,林雨墨轻轻唤了声:“莫娘。”
她的声音清婉虚弱,带有微微涩哑,莫娘依稀以为听岔了,看少女睁开眼睛,心里的石头登时落了地,几乎喜极而泣:“你醒了,谢天谢地!你这傻孩子,你可知你昏迷了整整三日,我快要急死了。”
林雨墨头昏乏力,骨子里都是松垮的,多处刀口却剜心得疼,她撑着要坐起,被莫娘轻手按住:“别乱动,你伤得严重,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了。”
她便软软倚着厢壁静下来,莫娘关心则切,又不安地问:“可是身上疼得厉害?哪里难受,快告诉莫娘。”
林雨墨露出一丝微笑:“没事。”
清白的病容三分憔悴七分素雅,即便有心安慰也不过浅笑辄止,莫娘心疼得紧,见状叹息:“你总是这样,凡事憋在心里,有时我多希望你能像歆丫头一样,受了伤知道哭,遭了委屈也懂得找个人分担。”
林雨墨垂下睫不说话,莫娘倾身看她,把心一横,道出了揣测已久的问题:“雨墨儿,你老实告诉我,你明知中原人不被主上放在眼里,却选择一个人离山,后来就给人抓住。还有那西夏转轮王,论武功他远非你的对手,仍旧能将你伤成这样,你是不是……雨墨儿你,是不是早就抱了寻死的心?”
她字字清晰恳切,言辞中少有的严肃,林雨墨仿佛能感受到那两道灼灼的目光,她不知该怎样回答,静了一会儿,轻手拨开帘角:“莫娘,是有人在吹箫么?”
外间天清地华,那一道箫音澹宁幽远,不绝于缕,似近在耳畔只为一人独奏,又像是远在天边,涵盖了诸方之景象,轻皑洗濯着人世间的贪嗔痴怨,喜怒哀乐。
宁静的旋律,没有大起大落,如一汪清泉静静流淌,而后蔓延至心田,若花廊扶雨,梅园簇落,竟有一种抚慰忧伤,让人心静神宁的效应。
无尘天音,予舍予夺。云霆雨露,一念之间。
箫音之妙乃当世少有,但不辅以精绝高深的内力,断难达到这般能撬动人心魂之地步,林雨墨暗生警戒,脸上却不着任何痕迹。
“是谢公子。”莫娘道:“前几日碰上的,年纪轻轻却满腹才华,精通棋文墨画,没想到连箫声都这么美。说起来他这人花里胡哨的,偏生歆丫头顽皮又喜好这一口,两人一来二去,相处的倒很融洽。”
林雨墨简单嗯着,莫娘见她多有些漫不经心,想是初醒没什么精神,忍下满腹疑问,柔声道:“你先躺着,我出去看看他们搞什么名堂。”
踏下车撵,莫娘蓦然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谢鸢仍在抚箫,硕歆却抱着一只白鹤的颈俏声眯笑,左顾右盼着不亦乐乎。
不单如此,四周不知何时添了许多珍禽鸟兽。
纤巧灵动的燕子,雄丽敏锐的鹰隼,花白的喜鹊,尖喙的黄鹂,五彩的杜鹃,斑斓的孔雀……莺啼燕语,热闹纷呈,或翱旋低空成群唳啸,或栖在枝头啼鸣啄羽,或立在草丛敛翅漫步。
头分枝角的梅鹿,矫捷优雅的灵狐,抓耳挠腮的猕猴,山猪拱嘴笨拙,松鼠翘尾调皮,刺猬浑圆机灵,几只野兔蹦跳穿行,惊起了草丛里的蚱蜢,连身旁的马儿也不安分地蹬蹄鸣息着。
这是……闹哪样?
饶是莫娘见惯各种世面,这般离奇怪异的情景却前所未闻。愣神之际听闻身侧帘响,见林雨墨居然起身要下车,哎呦一声忙扶住她:“我的小祖宗,让你好好躺着,你怎么起来了?”
林雨墨说:“车里闷,我想出来透透气。”
莫娘忍不住责怪:“你便要出来也须使唤我一声,才刚伤着,动坏了伤口如何是好。”
“没那么娇贵。”林雨墨听了一瞬,问:“莫娘,什么事?”
莫娘百思不得其解:“谢公子弄箫,不知使了什么手法,竟从山里招来一群小兽哄歆丫头玩,把那孩子给乐坏了。”
谢鸢收了箫,闲闲道:“选一个吧。”
硕歆玩的正酣,一双慧黠的眼睛新奇地来回张望,她挑挑拣拣,牵着小辫指向那头成年梅花鹿:“就要它了!”
“贪得无厌。”谢鸢料想她会挑中个头大的,屈指弹了下她脑门:“鹿乃吉兽,在中原寓意祥瑞,换一个。”
硕歆挠头思索,谢鸢已从地上抱起两只通体雪白的野兔塞给她:“你丢了一只兔子,我还你一双,买卖可还划算?”
硕歆不情愿地接下:“谢鸢哥哥偏心,生命没有贵贱之分,难道两只兔子的命还抵不上一头梅花鹿?”
“生命无贵贱,但人心自有衡量,轻重有别,天经地义。”谢鸢耐心解释:“你选那鹿,这种气候至多食用一日就会坏掉,物不能尽其用,岂非枉造杀业?”
他好像说什么都有道理,硕歆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脱口问道:“那在你心里,我是兔子还是梅花鹿?”
女孩活泼可爱,惹人喜欢,又是自来熟的性子,相识虽不过几日,与谢鸢却像有结缘多年的默契,此刻道出这样的问题不显突兀,只觉童言无忌,谢鸢再揉她的脑袋:“你说呢?”
他动作亲昵,语态温和,无不让硕歆分外享受,眼睛笑成一对月牙,突然看到车驾旁静立的身影,惊讶一声欢呼,抱着兔子便奔过来。
莫娘哭笑不得,近前拦住说:“臭丫头毛手毛脚,小姐才刚醒,经你这一撞可还了得?”
硕歆哪管其他,将兔子向她怀里一推,拉起林雨墨又是嘘寒问暖,又是撒娇诉苦。
鸟兽已尽数逃散,清雅的男子徐徐走近,莫娘道:“谢公子技艺超凡,让人叹为观止,说来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未见过这般神奇的场景。”
“雕虫小技让夫人见笑了。”谢鸢温淡一笑,昭显极好的修养:“昔年,天竺僧以箜篓御禽,使灵蛇起舞,百鸟朝凤。适才在下效法,随心吹奏一曲,没辱了夫人的清听才好。”
莫娘赞许点头,硕歆老不客气拽过他天青色的衣袖,脆生生引见:“小姐,这是谢鸢哥哥,他人很好的,这两天一直在教我下棋。”
桃花笑春风,十里共芬芳。
那时的谢鸢,姿容翘楚,风华正茂,一如潇林玉竹般清容优雅,他卓然立于当前,眸底有满天星光浮没,长身一揖,道:“不才谢鸢,见过姑娘。”
风起处青丝牵动,寸寸云纱般拭过面颊,衬着少女柔雅纤缦的身段、新雪初晴的娇容,宛如昆仑瑶池里最为引人神往的一朵仙姝玉葩,清美绝伦,神秘而幽香:“公子有礼。”